42.貓鼠
有時,李元卿真覺得自己是被套牢的老鼠,被尚且飽食的貓松了又放。給自由的假象是為了笑看獵物拼命逃竄時的狼狽,更是為了在再次輕而易舉抓獲后對悲哀和痛苦的欣賞。只要獵物還有希望,這樣的游戲就會一直持續(xù)。 偏偏她就是不服輸。 早朝,站在太子身后,看著鳳椅上的寧舒,李元卿握著笏板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寧舒高高在上,回以矜貴又悲憫的笑。如那些未開化的荒蠻之地造出的神明,看似花團錦簇華光萬丈不可方物,實際什么都不是。普渡不了眾生,造福不了一方。是神,但只是惡的神。 卻又并非無知,因此毫無直覺般的善賞惡罰的樸素倫理觀。 只是極致的惡,是統(tǒng)領(lǐng)在南國最飽讀詩書之人之上的、消解了一切合理性和出路的,令人麻木的純粹的惡。是連裝都不需要再裝的,至惡。 許是為了照顧淳樸的百姓,亦或許是出于最震撼的教化意義,那些關(guān)于神魔對立的作品中,魔總會被塑造成青面獠牙的猙獰面目。不是這樣的,任何極致總會變得相像,都會透出如夢似幻的美。魔不屑于以丑惡來裝點自己,嚇唬別人,也無意要裝成正道。惡本身,甜如蜜糖,才會讓人甘愿放棄良心。只有神才天然是令人畏懼的,嚴肅的,無趣的,無用的,是支撐起建筑的基石,獨因其不可或缺才美。 極致總會相似…果然這年沒少聽賀含真講佛。這鬼日子再過下去,李元卿再想不開也該想開了。連希望都像是絕望的鬼日子。 散朝后。 “李中允?!碧咏凶∷?,“方才御史臺說的那幾樁事,你讓吏部和戶部把詳細的文書送份過來。這兩天得空親去一趟尚書省,看看邊境的情況。若見聞任何異動,也拿一份抄錄過來?!?/br> “下官遵旨。”李元卿行禮后離去。 應(yīng)永弘是不典型的二世祖。皇宮里養(yǎng)出的天潢貴胄儀態(tài)舉止氣象自然不同,乍一看還真有幾分明主仁君之貌,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又一套,好似通情達理之人。那幅隨了寧皇后大氣舒展的相貌更是讓人容易誤解。 頂著最美麗的臉,干盡丑惡事,靠吸食窮苦人的血rou為生還要踐踏普通人,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巧取豪奪逼良為娼,毫無同情和憐憫。簡而言之,披著人皮的蛆蟲,人人得而誅之。 偏偏應(yīng)永弘比應(yīng)永思聰明得多。偏偏應(yīng)永弘善解人意名花解語。偏偏應(yīng)永弘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偏偏應(yīng)永弘能一點都不受她和寧覺關(guān)系的影響,把她當能臣用,真心欣賞她的才華。 除了良心,什么都有。誰玩的過寧家啊。 “這事想讓李元卿去做,我又不放心?!睉?yīng)永弘修長的食指點著太陽xue,“他管事之后,左春坊交上來的文書都清明了許多?!?/br> “人在東宮盡心盡力是為了南國,不是為了你。他要反,你都只能說他本就身在曹營,不能說人吃里扒外。別惹得自己不痛快。差不多得了?!睂幨嫘币性陂L塌上,鳳冠上的寶石閃耀奪目,外袍的鳳穿牡丹繡樣極襯她母儀天下的氣質(zhì),她放下手中的奏折,沉默片刻后補充道:“若沒做太出格的事,也沒與寧覺鬧得太過,日后且在翰林院養(yǎng)著吧?!?/br> 應(yīng)永弘抿著唇,笑得甜美,說:“母后可仁慈了許多?!?/br> “能在我手下兩年還這么犟的人不多。也是個樂子?!?/br> 上一個這么不開竅的,已經(jīng)被寧舒開了竅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越是站得高,就越容易獲得簇擁和膜拜。骨頭硬怎么硬的實在不多見了。 本以為李蘭中也該是個死心眼的,不想他倒是連全天下獨一份的純樂子人,極其開朗。上朝如回家,看誰都如異父異母的親手足一般親,自在得不行。述職之余還串了幾個笑話。寧舒好久沒這么笑過了,皇帝當即就說要給他辦晚宴接風,李蘭中居然還能應(yīng)下說要為大家展示才藝。 僅用一晚,讓南國最具權(quán)力的一群人學(xué)會了長生教的教歌。酒酣耳熱之際,居然能帶著所有人哼唱高潮部分,用的還是長平話。 “那兩句是不是講的男女…”她在賀含真耳邊低聲問。 “對?!辟R含真用帕子捂著唇,笑得花枝亂顫。 恐怖如斯。 李元卿生命中的任何一點甜都是有代價的,便是李蘭中述職的當天,李元卿午后被叫去要給閉目養(yǎng)神的太子念諭德贊善之言。本應(yīng)是規(guī)勸和贊賞俱在,純純變成了吹捧夸耀之詞,文書出自她的長官,她管不著。沒什么好聽的,但是用來折磨李元卿剛剛好。 她的聲音很特別,雌雄莫辨,滿是少年氣。要不帶怨氣地念出這些詞,又不能犧牲流暢性,虧損的便是斷句。像是剛識字的小孩子,兩叁個字地讀。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全都念完了,簾子那邊的太子毫無動作,她自然只能待在原地等待。 “喵嗚?!笔悄侵辉跂|宮只親李元卿的漂亮白貓。 她坐在簾子后,左右沒看見人,便起了意,笑著朝著貓貓勾了勾手指。 好孩子。她無聲地夸贊,將飛奔到自己身邊的白貓抱在懷里,摸著它柔軟的小肚子。 “李中允?!北闶谴藭r,軟榻上的太子出聲了。 不知道貓貓在想什么,突然攀上她的肩膀,親了親她的脖頸。好癢。李元卿往后躲,抓著它的爪子,抬起手,做出要打它的模樣。它倒好,一點都不怕,用那雙明亮的圓眼睛盯著她。似乎知道自己真的很可愛,她下不去手。 跟誰學(xué)的。不許了。 “微臣在。”她一邊說。 才松了手,那貓又故技重施,往她懷里蹭,抱著她的脖頸親。 壞貓。李元卿用食指指著它,做出生氣的表情,它便親她的指尖。索性捂住它的嘴,力度很輕地拍了拍它的頭。 “退下吧?!碧拥穆曇魬袘械模苡写判?。 “是?!?/br> 可算能走了,無聊死了。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李元卿放下貓貓,起身,行禮,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