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意冷眼看著，她以為這是學習機會，沒想到這東陽機床廠顯然有事啊。

    等著上了車，這位陳干事就站在前面，給大家講了講東陽市，還有東陽機床廠的歷史背景，許如意正認真聽，郭海英就塞給她一份雜志。

    許如意低頭一看，是一份《現(xiàn)代機械》雜志，而且最新一期的，她疑惑地翻了看，瞧了瞧，一眼就看到了目錄上的一篇文章《設(shè)備的反復(fù)維修是最大的浪費》。

    內(nèi)容許如意翻看了一下，他提出了一個觀點，認為機器可以通過維修來復(fù)原，但是不更換新的機器，會阻斷技術(shù)的進步，導(dǎo)致產(chǎn)品落后，失去競爭力。

    所以他提倡縮短機器折舊年限，有能力的情況下，應(yīng)該盡快多上新設(shè)備。

    作者是東陽機床廠胡浩。

    而這胡浩不就是陳大明剛剛介紹的東陽機床廠的廠長嗎？

    第34章 三章合一

    許如意扭頭看郭海英，郭海英沖她點點頭，顯然是故意給她看的，這是預(yù)先提醒許如意，東陽機床廠的態(tài)度是為什么。

    不過有這篇文章打底，許如意也覺得省廳派了專家團隊來鑒定，胡廠長不露面只派了一位干事有些太針對了。

    ——許如意倒不是個以官職看人的人，如果沒這篇文章，一切都好說，有了這篇文章，難免會讓人心生疑惑。

    否則，領(lǐng)隊盧楠就不會過去問詢了。

    不過陳大明口才非常好，雖然許如意心里想著事情，也漸漸被他講述的東陽機床廠歷史吸引。

    這是一家有著80年歷史的老廠子，建國前叫做東陽齒輪廠，建國后先改名為東陽機械廠生產(chǎn)相關(guān)機械產(chǎn)品，再于1952年擴建，改名為東陽機床廠。

    因此，這個廠子的設(shè)備都是老爺爺級別了。

    當然，陳大明沒有直勾勾地來說，他只是講了講他們?nèi)未笮薜墓适?，就讓人知道了這些老機器有多麻煩——很多原有零部件都已經(jīng)壞掉，又因為時間太長，沒有原廠件更換，只能自力更生，工人們動腦子解決。

    但這樣的大修帶來的麻煩也多，剛修好是好用的，但過了幾年，很快問題頻出，精度下降嚴重，只能再修。

    但上一次的維修本就是勉力為之，漏洞上補漏洞，那是一次比一次難，一次比一次效果差。

    陳大明句句沒提，故事里卻句句說的都是他們要買新設(shè)備的想法。

    顯然郭海英和盧楠聽出來了，那幾位教授……許如意感覺沒聽出來，都認真地聽故事呢。

    這會兒還相互討論：“那個立式磨床，不應(yīng)該……我認為……這樣效果更好一些?！?/br>
    許如意：……

    “你們這不是去機床廠的吧？”前排的盧楠突然說。

    許如意這才往外看，東陽市比肅南市稍微大一些，只能算是個普通城市。這會兒車子已經(jīng)開了半個多小時了，進入了一條挺熱鬧的街道。

    恰好路牌一閃而過，上面寫的是紡織路。

    這年頭的街道命名十分樸素，那種貫穿全城的道路要不叫人民路，要不叫中華路，具體到小街道，則往往以廠名命名。

    像是燎原廠在的那條街就叫做機械廠大道，這個叫做紡織街，有沒有機床廠不知道，但肯定有紡織廠。

    果然陳大明就說：“我們在去廠里之前，先去一趟東陽紡織機械廠。這是我們胡廠長安排的，他也在那里等著咱們?！?/br>
    哪里有沒有提前說明，就拉著專家往別人廠里跑的？

    盧楠立刻就生氣了：“你們這是要干什么？還尊不尊重人？”

    陳大明早就知道會生氣的，這會兒只能訕訕地陪笑著：“已經(jīng)到了，我們胡廠長就在廠里，要不先下去看看？”

    果然，車子已經(jīng)停了下來，到了紡織機械廠的門口。

    門衛(wèi)肯定過來問怎么回事，結(jié)果陳大明下去，不知道說了啥，大門把門開了。

    車子繼續(xù)往里走，直接停到了辦公樓門口，就瞧見那邊居然正吵著架呢，聲音很大：

    “你為什么不給我們用？”

    “我們這個機器都忙不過來，供不上你們！”

    “每次你們都這么說?！?/br>
    “你要的每次都不是時候啊。”

    這會兒車子門開了，陳大明恐怕也是第一次干這事兒，有些尷尬地說：“請各位領(lǐng)導(dǎo)專家先下車?！?/br>
    外面吵架的聲音傳進來更清楚了：“你們講不講道理，這機器是你們家的，但遠遠沒達到設(shè)定的產(chǎn)能，你們閑著放壞了也不給我們用，這不白買了嗎?！?/br>
    “你這人怎么這么說話？我們是放著不用嗎？我們是盡可能的開機了！”

    然后陳大明就沖著車門外喊了一聲：“廠長，領(lǐng)導(dǎo)專家們都過來了！”

    于是許如意終于知道胡浩是哪位了。

    就是吵架里面斥責對方不給用機器的那位，五十來歲，胖乎乎的，眼睛雖然不大，但格外有神。

    這一看就是個精明人。

    陳大明一喊，他就不吵了，快步扭頭迎了上來，沖著他們過來了，“真對不住，本來應(yīng)該去接你們，可這不是有個零件要生產(chǎn)，就跑這邊來了?！?/br>
    不等別人問，胡廠長就直接往下說起來了：“這事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尋思反正專家們都是來考察我們廠的設(shè)備情況的，這也算是其中一部分，改日不如撞日，恰好瞧瞧。”

    都到這份上，你能說什么？

    盧楠皺眉：“胡廠長，這是怎么回事？”

    胡浩立刻說：“盧處長，您不知道，我來這里是想讓紡織機械廠幫我們生產(chǎn)一些螺旋傘齒輪。他們廠里75年進口了一臺西德的小型螺旋傘齒輪滾齒機，能夠生產(chǎn)，可每次找他們都太費勁，您也聽見了，這老黃，就是不肯幫幫我們。”

    老黃顯然是這個紡織機械廠的廠長，這會兒也委屈，“我們的產(chǎn)量供不上他們，總不能我們不用全給他們用吧?！?/br>
    盧楠都整糊涂了：“等等，你們不就是機床廠嗎？你們怎么還讓別人給你們生產(chǎn)零件？”

    許如意一聽就知道，這位盧處長顯然是中計了。

    今天這一出一看就是胡浩和這位黃廠長演了一場戲，當然，這可能是戲，但絕對是以往經(jīng)常發(fā)生的，只是故意挑在今天給專家組看而已。

    果不其然，胡廠長立刻就解釋了：“是這樣的，這個螺旋傘齒輪是一種非常常用的齒輪，可以用在汽車，紡織機械，冶金機械，航空航天等各行業(yè)的重要齒輪?！?/br>
    “這個東西的作用就是傳動，像我們廠目前能夠生產(chǎn)直齒傘齒輪，斜齒傘齒輪，但直齒的精密度很差，只能用作刨床，斜齒好一點，但是只能用于速度比較慢的機構(gòu)。只有螺旋傘齒輪傳動最穩(wěn)定，精度最高，承載力也高，壽命長更耐用?！?/br>
    “可我們沒有啊，這不是，每次需要，都要來求黃廠長?！?/br>
    黃廠長也委屈：“不是我們不生產(chǎn)，而是我們就一臺螺旋傘齒輪滾齒機，這機器是需要配套的。我們只有主機，輔機都不在我們廠里，分布在其他廠子，每次開機要跟人家協(xié)商，這么一來，本來我們配套使用的話，一年產(chǎn)量也有上萬個，可現(xiàn)在只能生產(chǎn)500個，我們只能先顧著自己用了?！?/br>
    他倆一唱一和，這意思誰聽不出來。

    這不就是控訴引進設(shè)備不合理嗎？造成了錢花了資源浪費生產(chǎn)效率還沒提高的怪現(xiàn)象。

    盧楠顯然也是知道胡浩的主張的，這會兒嘆口氣直接說：“胡廠長啊胡廠長，你給我繞這么大個彎子，演這么一場戲，有意思嗎？”

    胡浩本來就是以事說理，只要專家組瞧見了事實，聽進去了就行，這會兒目的達到了，他自然不再堅持。

    胡浩一臉無奈地說：“盧處長，我這也是沒辦法，我怎么說你們都不聽，我只能擺事實講道理了?！?/br>
    “這也不是我編造的，這就是事實?！?/br>
    盧楠也沒評價，直接說：“行了，我們看完了戲，該放我們回機床廠了吧?！?/br>
    胡浩自然知道，這事實道理是講了，但人也得罪了，這會兒態(tài)度很低，立刻說：“肯定的，這就回去，廠里都準備好了?！?/br>
    機床廠離著紡織廠并不遠，這次開了十分鐘就到了。

    因為要徹底摸清一個廠子的設(shè)備狀況，這不是一天就能搞定的，大家都帶著行李，所以先到的機床廠招待所。

    就兩位女同志，許如意自然和郭海英住了一屋。

    進屋后，郭海英就直接說：“這次胡廠長很堅決，恐怕我們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論，都會有爭論。”

    許如意就是個長見識的，雖然在專家團，但陸時章給她安排的名義是看看如何對工廠進行設(shè)備升級——誰都知道，紅星廠剛剛轉(zhuǎn)讓給了燎原廠。

    郭海英之所以跟許如意說，也是看在許如意在技術(shù)方面的出色，讓她更清楚的了解局勢，而不是讓她提出什么意見。

    所以，感嘆一聲后，郭海英很貼心地提示她：“你可以仔細學學，省廳和企業(yè)的博弈也很有意思?！?/br>
    許如意覺得，如果要比喻的話，省廳是直屬領(lǐng)導(dǎo)，和下屬工廠企業(yè)是一家人，但這就跟多子女家庭一樣，一共就這些錢，每個子女都想為自己謀福利，那就要看誰能說服誰了！

    該怎么說服，說到什么樣的程度，都是許如意這個非本世代的人所不知道的，她是第一次見，原先的溝通也并不是這種方法，但她必須得了解。

    所以她也不反感。

    不過這會兒許如意想的更多的是另一件事，作為一個在20世紀跟最先進的機床公司打過無數(shù)交道的人，她覺得胡浩和專家組似乎都有些信息障礙，但需要再看看。

    略微休整，就到了中午，胡浩雖然跟專家組意見相悖，但不會在日常招待上有什么問題，反而機床廠的人非常熱情，他們在食堂吃了飯，還問要不要睡個午覺，結(jié)果被大家拒絕了。

    這樣，胡廠長才安排著設(shè)備維修科科長安學鋒分頭帶著專家們進行實地考察。

    東陽機床廠并不小，金切設(shè)備就650臺，其中通用車床195臺，銑床118臺，磨床166臺等。

    這是個大工程。

    許如意有自己的優(yōu)勢，她能從后世更先進的機床廠配置回看東陽廠，發(fā)現(xiàn)他們配置需要增減的地方。當然，她也有學習的地方，譬如她就是個神仙，也不知道這年頭一個機床廠需要多少設(shè)備，型號是什么，而現(xiàn)在東陽廠提供了最好的場所，她跟著研究了就有數(shù)了。

    這么多機器，雖然不能一一檢測，但也非常耗時，不是一天能搞定的。

    所以許如意每天中午定點打三個電話，開始遙控指揮。

    一個是給紅星廠薛紅英，許如意并沒有讓她去當工人，這太浪費了，而是繼續(xù)由她擔任分管生產(chǎn)副廠長，所以問問她廠子里的生產(chǎn)情況。

    另一個電話是打給鄔匯雍，他如今是紅星廠分管辦公室的副廠長，負責紅星廠一切行政活動。

    兩個人的消息合并，紅星廠的概況就出來了，許如意也能做到心中有數(shù)。

    第三個電話是打給郭培生的，如今的四分廠（木藝廠）已經(jīng)步入正軌，每個月可生產(chǎn)戶外桌椅3萬套，已經(jīng)開始交貨。

    至于總廠，如今正在進行新鍋爐的調(diào)試，許如意在總廠專門劃了一個試用車間，用來對鍋爐進行測試，如今正忙得如火如荼。

    如此一個星期昏天黑地的工作后，終于專家組掌握了一手資料，可以聊聊了。

    誰都知道胡浩的想法，所以第二天大家都起了個大早，去食堂好好吃了一頓，用郭海英的話說：“還不定得吵到幾點呢?！?/br>
    她平時吃一個包子一碗稀飯，今天足足吃了三個。

    許如意：……

    八點整，許如意跟著專家組進入了會議室。

    這里前幾天用作他們辦公，在這里匯總資料，這會兒都收拾的干干凈凈，恢復(fù)了開會的作用。

    盧楠作為省廳代表，坐在了長桌頂頭的位置，左手邊是專家組一行十人，右手邊則是東陽機床廠的諸位代表，但出人意料的是，并不多。

    東陽廠只有廠長胡浩，分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譚敏銳，技術(shù)科科長安學鋒，供銷科科長趙曉玲參加了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