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總有那么幾個人是不同的。

    方廉新病倒了，莫城的死仿佛抽干了他的精氣神。

    “老方……我們要向前看，”難過的不止是方廉新, 還有林涵芝，那是他們共同的朋友, 可是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這種悲傷，“孩子?們很擔(dān)心你，我們好不容易熬過來了，你真的要這么放棄嗎？”

    方廉新仰著臉，想?露出笑容讓妻子?不要擔(dān)心，最后卻只能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阿芝，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感覺……有口氣堵在胸口，喘不過氣……很難受?！?/br>
    林涵芝抓著他的手，淚如雨下：“你怎么就?這么看不開呢？那么難我們都走過來了，好不容易一家團聚，你怎么就?這么……”她不忍心苛責(zé)丈夫，卻又對?眼前的一切無可奈何，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他好起?來。

    “我就?是……就?是覺得不該這樣的，”方廉新輕輕地喘了口氣，喃聲道，“子?越孑然一身，無妻無子?，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學(xué)?生，他說……他說學(xué)?生是國家的未來，他們對?了才會有真進?步。”

    “子?越總說我們把?棠棠……養(yǎng)壞了，我想?讓他看看，我們的女兒現(xiàn)?在出息了，棠棠帶回來這么多的船，我想?讓他看看……他說錯了，我的棠棠是好的?！?/br>
    林涵芝哽咽著：“你會知道的，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就?去看他?！?/br>
    方廉新目光變得很輕：“有一年我和他一起?被逼著寫檢查，那個人一臉兇相地威脅我們……說只有寫完就?能放我們出去，子?越直接說這輩子?沒寫過，不會寫……”

    他喘了口氣，繼續(xù)道：　“人家說我是鐵核桃，他是銅豌豆，可我比不過他，他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是硬的。”

    “那年春天……有個學(xué)?生要入仕，來求他題字，他揮毫潑墨，寫下「山水又一程，青松挺而直」?！?/br>
    青松挺而直……

    子?越啊，這是亭亭凈植的子?越啊。

    方廉新雙目脹痛：“我就?是覺得……結(jié)局不該是這樣的?！?/br>
    不該是這樣的，他胸口堵著一口氣，無論如何都化不開。

    他不想?接受這個結(jié)果。

    林薇捂著眼睛從病房出來，她想?笑，什么結(jié)局？莫城的結(jié)局，也是上輩子?方廉新的結(jié)局。

    一張面巾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林薇接過來將臉上的淚水和情緒擦干凈。

    她走到蹲在地上的方墨柏面前，輕聲說道：“哥，不要哭了，爸會好的，我不信他舍得丟下我們的?！?/br>
    說完，林薇也沒等他做什么反應(y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

    父母都老了，要換她來支撐起?這個家。

    重生一回，她不能還做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她不要有這種遺憾。

    老天也不能和她搶人。

    坐上車，助理遞過來一份資料。

    “錢江確實是去了四川，但資料遺失，他最后具體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根據(jù)您給出的條件，對?方找出了6個備選地點?，當(dāng)?地政府會幫忙尋找?！?/br>
    林薇當(dāng)?時說了幾個條件，進?不去車，只能人力，容易迷路，有點?與世隔絕的村落。

    這樣的地方其實不算少，但是根據(jù)錢江當(dāng)?初的行動?路線，最后圈定了這幾個地方。

    即使如此，現(xiàn)?在交通和通訊都十分不便，在山川險峻的蜀地找一個人，何其的艱難。

    “我們?nèi)ニ拇?。”林薇聲音平靜。

    助理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我們的人都受過訓(xùn)練，裝備也很專業(yè)，不能只靠當(dāng)?地政府，他們也沒有這個義務(wù)?！?/br>
    應(yīng)該慶幸她帶了足夠的人回來。

    林薇喜歡享受，但不代表她不能吃苦，在濕冷和云霧遮掩的山地，她同大家一樣吃住，啃餅干搭帳篷。

    一路上望著層層山巒，攀附陡峭嶙峋的山石，躲避蛇蟲毒蟻。

    趕上陽光好的時候，遠山近樹草木蔥蘢，四下里都是草木的香氣，歡暢啼叫的鳥兒，她焦急的心也會有片刻的平靜。

    晚上星輝滿空，看著浩瀚的夜空繁星閃爍，她無比堅定，堅定地相信她能翻過這座山，堅信自己可以改變這一切。

    哪怕歷史總是在不斷地重復(fù)，她依舊相信文明在進?步，悲劇依舊在，但遺憾在減少，世界在變好，因為總有那么一群人在努力，努力地在改變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

    少年們朗朗的讀書聲，隨著浮動?的空氣傳到了村口。

    夕陽下，一群人拄著登山杖，腳底下拖著一條又長又斜的影子?，緩緩地朝著村子?靠近。

    一群陌生人加上奇怪的裝束，也很難不讓人注意，小孩子?們好奇地圍觀，有人跑去通知村長。

    林薇停下來，看著向上的陡坡，喘著氣，哪怕進?了村，路也是朝上走的。

    有個膽大的孩子?圍著他們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

    林薇緩了緩，笑著問道：“會說普通話嗎？”說完林薇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已經(jīng)干啞，像是荒了很久。

    小男孩聽到她的話，黑黝黝的臉上茫然了一瞬，下一秒跑到人群里拉來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微微有些?不情愿地甩開男孩的手，但還是看向林薇他們：“你們是怎么過來的，來做什么？”

    “我們……”林薇停頓了一下，說，“小朋友，能不能給我們一點?水喝?！彼龜傞_手上的幾顆糖，彩色的糖紙在夕陽下折射出迷醉的光。

    顛簸不平的石路上，一只搖搖晃晃的水瓢送到了林薇這一行人的面前。

    男人蹲在地上用土擦著手上的碳灰，與世隔絕的村落，書本、粉筆這些?教具都是稀缺物資。

    剛來的前幾年，他每年都要出山幾次用山貨換些?物資回來，但是近幾年身體每況愈下，也就?沒什么機會再出去了。

    “老師，山外面來人了，村長讓你躲一躲?！?/br>
    男人手上一頓，緩緩地抬起?頭。

    村長帶著人過來的時候，林薇他們正在分喝著這一瓢水。

    林薇緩緩地將介紹信從口袋里拿出來，僵硬的手指有些?麻木，不知是累的還是凍的。

    “我們來找一個叫錢江的人?！?/br>
    村長拿著一根老煙袋，將介紹信遠遠地移開一段距離，仔細(xì)辨認(rèn)著：“你找錯了，我們村里一共375口，沒有姓錢的。”

    林薇舔了一下干澀的唇，說道：“他應(yīng)該是十二年前來這里的，軍人出身，當(dāng)?初犯了……”

    “沒得，沒得，”村長揮揮手，將介紹信推回給林薇，“你們?nèi)e處找吧?！?/br>
    “老丈，我們進?山一趟不容易，你再幫我們好好看……”林薇忙又在沖鋒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張照片，“也或許可能是改名了，他今年五……”

    “你這個女娃娃怎么回事?，我騙你做什么，”村長不耐煩地道，“我說莫得就?莫得，別處去找?！?/br>
    “您幫忙看看吧，”林薇身后的人忍不住上前，“我們已經(jīng)在山里轉(zhuǎn)了十多天，好不容易才上來。”

    “大爺，幫幫忙吧?！?/br>
    “阿公，幫幫手，睇一眼?！?/br>
    “我們……”

    “你們是什么人？”一道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突兀地在側(cè)后方響起?。

    林薇疲累的脊背僵硬了一下，隨即慢慢地直起?，她回過頭，瞬間濕潤了眼眶。

    ……

    “這些?年我有過后悔，為什么當(dāng)?初會聽信一個小丫頭的話，來這么一個地方?！?/br>
    錢江扒拉著爐火，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老鄉(xiāng)們熬了一鍋亂七八糟的草藥給我灌下去，差點?沒把?我送走。”

    林薇尷尬地抱著一個熱水缸：“抱歉，我……”

    “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最近的長澤村，壯年要走上兩天，他們沒怎么見過山外面的世界，不是不想?出去，是害怕，畏懼外面的世界，交流困難，沒有文化，這讓他們總是被騙?！?/br>
    木材發(fā)出“嗒”的輕響，旺盛的火光在他麥色的臉上晃動?：“現(xiàn)?在我很慶幸，幸好來了這里，孩子?們才會有想?要走出去的勇氣?！?/br>
    “我也很慶幸，”林薇黑色的眸子?印著火紅的亮影，她輕聲說道：“慶幸您當(dāng)?初送我出去，所以我現(xiàn)?在有能力給這些?孩子?一個未來?！?/br>
    錢江愣了一下，抬頭看向林薇。

    林薇彎起?眸子?，緩緩露出笑容，說道：“錢叔，該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可以給這些?孩子?一個未來?！?/br>
    或許是因為有村人的帶路，或許是有了目標(biāo)，回去的路沒有那么漫長和煎熬。

    天空碧藍，蘭生幽谷，清風(fēng)搖動?樹枝，站在綠野山間，感受著微風(fēng)拂面，這是一段很奇妙的經(jīng)歷，人生中?絕無僅有。

    她曾經(jīng)很不理解這些?“大人”，因為做個善良的人已經(jīng)是及其艱難的事?情了，坎坷磨難是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大家各有各的煩惱，可就?是有這樣的一群人愿意燃燒自己，為后人鋪路。

    ……

    79年春節(jié)前夕，b大為莫城舉行了追悼會，校長崔城擔(dān)任主祭，方廉新致悼詞。

    “子?越是個普通人，他出生于山西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里，家中?行二，少時頑劣，時逢國難，他奮起?讀書，后受林赫英女士資助赴英留學(xué)?，歸國后成為一名普通的教師，如果非要說不普通，大概就?是今天他有這樣一個英雄般的葬禮。

    英雄或許不在于他有拯救世界的能力，而是他們能用自己的能量感染著所有人。

    子?越曾說老師是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卻也不僅僅是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

    他說國家富強，教育是根本，為人師者，教書育人，不僅要治學(xué)?嚴(yán)謹(jǐn)，也要為學(xué)?生點?亮一片燈火，他們走對?了，國家就?對?了。

    子?越成為了那盞燈，堅定而無悔，時時不忘，日日勉力。

    他的離開沒有驚天動?地，他走的風(fēng)輕云淡，此后臥青山，望流云，隨風(fēng)隨性。

    葬禮不是為了逝者，而是為了生者。

    千百年來，總有這么一些?人用愛指引著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方向，是他這樣的人讓我們看到，這個世界并沒有那么糟糕。

    或許黑暗依舊在，但我們始終堅信，能溫暖世界的，唯有愛與陽光。

    最后，將子?越的一首詩送給大家。

    「我，聽見了哭聲

    我，看到了罪惡

    我始終睜著眼，敞開耳……

    不動?搖，不松懈，不放棄

    發(fā)現(xiàn)?隱匿在陽光背后的黑暗、寒冷、饑餓、絕望

    我要成為改變這世界的燈火

    為在黑暗中?前行的人們照亮前路

    我堅信

    我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