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鄭七笑道:“有什么好急的?你們知府傷了就該好好養(yǎng)著,他提人犯也是擔心主官傷了你們看不好犯人,是為你們知府分憂呢。我到了,與他說一說,或行一公文,他自會將人犯移交給我?!?/br> 文吏又是著急又是輕蔑他二人,真是投了個好胎,托生到了那樣的人家,年紀輕輕的小傻子就能做這樣的高官了!竟然還沒看出來鐘欽差這是要搶功勞呢!將他們二人看做了尋常的傻子紈绔。 還是金良假意說:“都是陛下的臣子,為陛下辦事還是快些好。知府都瘸了,再來迎接也不雅相,反叫人說您不體恤了?!?/br> 鄭七才輕快地起身,對沈瑛道:“那——咱們走?” “走?!?/br> 文吏在地上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您這邊請?!?/br> 鄭七到底是個厚道人,居然還記得讓人給文吏取盆水來洗臉。文吏又是一番千恩萬謝,說:“您到了州府就知道了,咱們已經(jīng)把案子理順了。您再不來接手,知府大人就要被累死啦!” ………………—— 新欽差的儀仗進城的時候,好些人還沒得到消息,圍觀的人甚少。鄭七與沈瑛口上說著不著急,但是一進城就在文吏的引路下直接殺到了大牢門口,正遇到周游與知府對峙。 知府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依舊死頂著,也不知道他在硬扛些什么。那位祝三見過的黃先生忠心耿耿地守在知府的身邊,給知府鼓勁兒:“他們去驛站等鄭欽差了,您穩(wěn)住,您想,正經(jīng)管這案子的欽差來之前,把人犯叫別人提走了,這算個什么事兒呢?老簡犯法,還要掛上您一個御下不嚴的罪名,巫蠱再叫人提了人犯走,兩件欽命的大案他把您全拉上了……” 知府心里是另一個算盤,他一上來是與鐘宜賭氣,欽差來了,一點面子也沒給他,心中也是有怨氣的?,F(xiàn)在聽黃先生說的也確實有點道理,他不能松手。且自己一受傷,鐘宜就趁火打劫,忒不是東西了! 這口氣,他賭上了! 知府已經(jīng)不大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了,還是死撐著,倒把周游氣個半死:“你在這兒死頂著干嘛呢?趁早回去養(yǎng)傷不好嗎?非得死在這兒嗎?” 這一口一個“死”字,好知府也能氣撅過去何況一個壞了的知府?一人旦傷病,脾氣就不會太好,知府被氣得翻了白眼。周游見狀道:“你們這群狗才,還不快把他抬去醫(yī)治?當初就該連你一起抓了,免教你現(xiàn)在這里坑害主官。說!你是何居心???!” 黃先生恨死他了,心道:你等著,等真欽來了,有他做主,我們一定全力助他將巫蠱案做得漂漂亮亮的!想從我們這里再摳功勞出去,你做夢! 兩下對峙,真就把個知府直挺挺放在那兒了。 鄭七等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情景。 周游與鄭七是認識的,兩人都是京中少年貴胄,鄭七比周游大幾歲,然而樣樣出色,可以說周游等人是聽著鄭七的名字長大的。所以一半人是以鄭七為榜樣,以結交鄭七為榮,另一半人則是像聽了緊箍咒的猴子,一聽到鄭七的名字就煩得不行,恨不得把這破玩藝兒從腦袋上薅下來扔地上跺碎了才解恨。 周游正是后者。 他將腰一叉:“咦?你來啦……” 鄭七點點頭:“我來了。金良,把周郎請去歇息?!?/br> 周游話還沒說完就被金良“請”到一邊了,金良在祝三看來是個長寬一樣的夯貨,對付周游卻有一手,上去掐住周游的胳膊說:“周郎,有人看著,莫失態(tài)。你二十二了,叫人像兩歲一樣抱走太難看了。” 周游從小到大在鄭七這里吃虧無數(shù),偏偏他是真的死要面子的,尤其不能在鄭七面前丟面子。只能恨恨地道:“你們等著!” 沈瑛在心里默默地補了一句:你要回京告狀是吧?我才回京沒幾天就知道你這詞兒了,你可真是…… 鄭七還火上澆油:“為我向鐘世叔帶個好,我先料理了這里,擇日登門拜見??傄谀銈兓鼐┲芭c他見上一面的。” 周游鼻子都氣歪了,憤憤地翻身上馬,罵了一句:“裝腔作勢!”飛一般地打馬而去,險些將路邊的攤子撞飛。周游雖然孩子脾氣,心里還有點輕重,一路狂奔去給鐘宜報信了。 這邊,鄭七神色不變,上前對知府道:“我是鄭熹。”命人拿了印信給知府看。再看這知府,沒動靜了,金良上前探了探鼻息,道:“還有氣?!?/br> 黃先生道:“大人,小人是本府文書,請大人先安置休息,住處已然安排好了,容小人為您引路。且將知府大人送去醫(yī)治,明日您二位共議案情。案子并不很難的?!?/br> 鄭七道:“先將你們知府送醫(yī)吧,我歇得夠多的了,先看看人犯?!?/br> “這——” 鄭七道:“現(xiàn)在就關城門,叫上你能叫得動的人,宵禁時我要他們都在我的面前?!?/br> 黃先生吃了一驚,心道:這看起來是個有主意的人吶!那我們之前準備的? 他心里有點慌,說:“您放心,他們只要能動的……” “要能干的,我不要掛名拿好處,又或者你們?yōu)榱苏疹櫴裁磁f友遺孤給他一碗飯吃的,要能干事的人。你能做到嗎?” 黃先生深吸一口氣:“能的!”飛快跑去傳令,先將城門閉了,然后找他知道的精明強干的差吏們過來集合。 鄭熹對沈瑛道:“你是先看看人犯,還是先去看看外甥?” 沈瑛嘲諷地笑道:“長姐是他陳巒明媒正娶的元配發(fā)妻,又不曾休棄也沒有離婚,他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外甥呢!”陳二也算他的外甥,也是本案的人犯哩。 鄭熹毫不猶豫地道:“鎖拿?!?/br> 沈瑛道:“別!還是我去看看吧,你今晚就要理出個眉目嗎?我將他們兩個都帶了來?夜審?” “如此最好!” 兩人互相一抱拳,沈瑛道:“走!” 第25章 夜審 沈瑛順手抓了一個差役命他帶路,鄭熹目送沈瑛一行人轉過街角才收回目光,黃先生已氣喘呼呼地跑了出來,扶著膝蓋說:“都、都、都傳下去了,城門正在關著,人、人也讓他們傳下去叫回來了。就、就快到了?!?/br> 鄭熹對他的識趣很滿意,道:“咱們先開始吧。”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從頭到尾沒有一絲波動,弄得黃先生心中打顫,只覺得這樣的人比鐘欽差還要難應付得多! 黃先生的打算,乃是賣新來的欽差一個人情,也算是暗中給鐘欽差一個難看!好叫他知道,誰才是此間真正做主的人!新欽差,看著年輕又好說話的一個人,應該很容易糊弄住的。到時候自己等人協(xié)助他破案,也算是立了個功,萬一能被他在朝廷里提上一筆,更是穩(wěn)賺不賠。 京中貴胄子弟嘛!剛走的那個周游就是京城來的,也不過如此,比他們小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除了見的多一點,腦子也未見得更聰明,也就那個樣子了。 現(xiàn)在,好像與料想中的不太一樣。 黃先生警惕地在前面引路,邊走邊說:“您留神腳下!”又喝著差役、牢頭們掌燈、開鎖,又請鄭熹恕罪,說牢里氣味不好。 鄭熹聞到了這股霉敗的味道摻著火把、燈油燒起來的味兒,混和在一起十分的“牢房味”,卻沒有抱怨,適應了一下光線,舉步走進了牢里。 到了牢里,好些人就開始喊冤,有人喊得中氣十足,有人喊得有氣無力。他們有喊自己冤枉,“就欠了點租子于是被抓了起來,家里沒人干活豈不是更沒有錢交租了?”也有喊“不是我干的!”還有喊“是那個賤人害我!”諸如此類。 黃先生眼觀鼻、鼻觀心,并不搭理這些人,只管讓差役們在前引路,口中說:“這兒有個坑,您小心點兒,衙門里錢糧有限,不能時時修補。進這門的人,沒一個不說自己是冤枉的。” 如果是個傻欽差,他還會有無數(shù)的話等著,此時就不再多嘴了。州府的牢房也不算太大,不多會兒就到了最里面:“這是重刑犯關的地方?!?/br> 鄭熹左右看看,問道:“分了處關押?” 黃先生不敢怠慢,低聲道:“聽說您要過來,咱們加緊就將案子梳理了一下,這一邊兒是京城里過來的僧道之流,為首的是個妖道,他的賊心思忒多,那伙人都聽他的。這邊是本地的傻子們,叫他們給弄過來充人頭的。鐘大人下令將本地的混子們的家眷緝拿了,只是這些人有的心眼兒忒多,一時間不能全拿到。拿他們又有什么用呢?還沒判案就連坐,也不恰當?!?/br> 鄭熹平靜地聽著,他已聽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黃先生等小吏確實別有肚腸。他們既是記恨鐘宜下來嚴辦他們,也是為了在本地繼續(xù)作威作福的長久打算。小吏壓根不想上頭再派個什么鐵面欽差下來多事。趁早打發(fā)了算完!官吏,看似同在一個衙門里,實則也不是一條心呢。 黃先生這一番解說,讓鄭熹越發(fā)篤定了一件事:我回京入主大理寺,必得帶幾個“自己人”進去! 鄭熹思緒漸遠,想到了那個有趣的小貨郎,心道:你等著! 打開了左邊的牢門,鄭熹也吃了一驚:“這是怎么回事?” 只見幾個帶血的模糊人形被鐵鏈拴在墻上,鐵鏈不長,僅供他們能夠站起坐下再走一步而已,鐵鏈的限制使相鄰的兩個人彼此之間也不能夠有任何的接觸。正對著牢面的那面墻上一個長發(fā)、花白頭發(fā)和胡須的人獨享一面墻,他的雙肩已被鐵鉤洞穿了! 黃先生低聲道:“他就是頭兒,知府大人唯恐他有什么邪術,就將他的琵琶骨給穿了。這樣他就再也施不得邪法啦!” 這么個貨,酷刑之下還能活到現(xiàn)在,也是不容易了。鄭熹道:“倒是意志堅定。” 黃先生道:“賊皮罷了。您往這邊請?!?/br> 關押本地犯人的房間就比剛才的房間要好一些了,他們沒有被鎖起來,也沒有人被穿了琵琶骨。長長一條稻草鋪的大通鋪,有人坐在那里撓癢癢,有人喊冤,也有人趴在那里,估計是上回審問的時候挨了打。個個蓬頭垢面,但是比起拴在墻上的那一些,境況又好了不少。 看到有生人進來,有幾個想撲上來喊冤,撲到一半看到黃先生在一旁,又訕訕地退了下去。黃先生低聲對鄭熹道:“就是他們了,平時也弄些坑蒙拐騙,打幾頓、關一關也不算很冤枉他們,吃點教訓,以后少干不法的事,免得犯了更大的罪過命也丟了。” 鄭熹不置可否,道:“出去吧,等沈副使他們過來——陳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黃先生還沒回話,鄭熹的一個隨從打外面進來:“七郎,知府已經(jīng)送回去了,看他們府里出來人接手了我就回來了。這里地面不熟,也不知道哪個郎中好,由他們府里自請郎中去了?!?/br> 鄭熹一點頭,從容不迫地轉身出去,黃先生小跑著前面引路:“走這邊,府衙正堂離這兒不遠的,知府大人也有用慣了的郎中。您來了,他能歇一歇了,傷病就能好一大半兒了。這幾日慪著氣,怎么能好呢?反而加重了?!?/br> 到了府衙,城內的差役、文吏正在陸續(xù)往府衙里趕,鄭熹先不升堂,背著手,就著火光把這大堂看了一回,且坐在一旁喝茶。金良道:“我去迎一迎沈副使?” 鄭熹道:“讓他們去吧。” ………… 沈瑛已準備帶著兩個外甥從陳宅里出來與鄭熹會合了。 他的大外甥陳萌見了親舅舅自不必說,甥舅相認,各敘別情。 闔府上下多半是陳萌的心腹,還有些是當年陪嫁來的家人,見到沈瑛還要問一聲:“五郎好!五郎長得好大了!五郎也做官了!大夫人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歡喜!”嗚嗚地哭。 “二外甥”陳蔚就是另一番情形了,他已經(jīng)有些失了神智了,行禮也不太靈便了,讓他拜見舅舅,他還要說:“胡說!我舅不長這樣!我舅明明是個赳赳丈夫,哪里是個病秧子樣兒?!” 陳萌的臉比沈瑛變得還要快,他勉強笑笑,對沈瑛道:“舅舅,他瘋了,咱不跟瘋子一般見識?!?/br> “瘋了?” 陳萌道:“連祖墳都敢擅動,不是瘋了是什么?!”他咬牙切齒地,“他才生下來我就被打發(fā)過來,那會兒他還不會說話也不記事,我竟不知他為什么能恨我如此之深!為了要我死,連祖宗也不顧了!” 沈瑛將手搭在外甥的肩上,對著悲憤的外甥道:“好了,如今都會好了。走吧,咱們去府衙。” 陳萌驚訝道:“舅舅難道不在這里歇一下?現(xiàn)在就斷案?” 沈瑛臉上浮出一絲淺笑:“當然,就是要夜審,要快。記得,這次的欽差使者是鄭家七郎。鄭熹,字元光,說話的時候要記得避他的名諱?!?/br> “是。” “這府城亂七八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是陛下派了鐘宜鐘欽差來整頓蠹蟲,他倒是雷厲風行,幾乎要將州、縣小吏抓盡。正弄著,二郎回來了,說是做了個夢,夢到祖宗了,于是回來祭祖,誰料……”陳萌哽咽中帶著憤怒,“他們說漏了嘴,叫我聽到了。舅舅,我本是個苦命人,自娘走后,我也活得沒滋沒味??梢虼诉B累祖宗,我百死莫贖。只得報官,好叫查明,以絕隱患。” 沈瑛道:“好孩子,你辛苦了。我來之前見過你父親了,他說,秉公而辦?!?/br> 陳萌道:“父親向來一心為公的,二十年前也是依法,二十年后自然也不能枉法?!?/br> 甥舅倆攜手往外走,沈瑛邊走邊說:“你知道你馮家meimei的下落嗎?” “什么?馮家?三姨家的女兒嗎?在這里嗎?” “唉,那你是不知道了,也罷,先料理了你這里的事,咱們再找她。是生是死,總要有個下落的?!?/br> “是……哪個表妹?” 沈瑛苦笑一聲:“還能哪個?能替換出來的只有那個才生下來的?!?/br> 兩人又是一番難過。 出了門,扳鞍上馬,陳蔚也被人帶了出來,侍從們排隊兩行執(zhí)火把在前面導路。此時天色已晚,街上一片昏暗,所以一行人沒有注意到,一邊角落里縮著一道人影。 等這些人出了門,祝三從角落里更往巷中縮去,腳下幾乎無聲,退了數(shù)步才轉身加快步伐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越走越快,心下驚奇:原來是欽差來了!那我遇到的又是哪個?哦,那天聽說副的是陳家親戚,難道那個鄭七是正的? 只是從來沒見過真欽差,她也不敢篤定如何,回去遇到張仙姑擔心的眼神,她還要撐著說:“沒事兒,是欽差的副手來看親戚?!?/br> 張仙姑吃驚道:“欽差來了?那你爹的案子?” 祝三想了一下,擔子自己也拿回來了,沒什么證據(jù)落在鄭七手里,鄭七就算想順藤摸瓜,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他。如果他是欽差,第一要辦的是案子,可案子有了結果,她就要么接回親爹跑路,要么就得收拾行李尾隨親爹流放充軍。鄭七到時候就算想起她來,她也不在本地了,有甚好怕的?再說了,那樣的富貴人家的子弟,好玩的事兒多了,哪能總記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