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第58章 初審 祝纓要去找燈籠,王云鶴的隨從已經(jīng)點好了一盞羊角燈籠,將門拉開,站在門邊等著給兩個人照亮了。 這人長得高大魁梧,看起來像個練家子的。 祝纓老老實實跟在王云鶴的身后,漆黑的夜,已有夏蟲在草叢里鳴叫,祝纓奔波了一天一夜,此時內心卻難得的平靜了下來。人們看到他們三個,都讓路,也有好奇的,卻都很老實,也不交頭接耳。 不多會兒,他們來到了一處房子,房子門口站著兩個年輕的衙役,都挎刀,在門邊守著。門是開的,門前的屋檐上掛著兩個慘白的燈籠。屋內也點著燈,里面一股喪事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和著燃燒香燭、紙錢等等東西的味道,祝纓聞著很熟悉。 守衛(wèi)見到王云鶴來,兩個大小伙子都是一喜,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大人!” 王云鶴擺擺手,道:“我來看看。沒有別人過來吧?” 兩人都說:“沒有。她娘家、婆家那些個械斗的都關著呢,有咱們弟兄們守著,過不來!” 王云鶴對祝纓道:“就是這里了,進來吧?!?/br> 魁梧的隨從率先步入屋子,祝纓跟著王云鶴走了進去。 甘澤的表妹被裝在一口薄棺里,雖不是四面透亮的次品棺材,也不是什么好板。棺材沒有停放在屋子的正中,而是放在了稍偏一點的地方,因為正中的墻上供了一張破損的畫像。畫像前面一張供桌,擺著個香爐、幾盤供品。 曹表妹跟這破畫像差不多,棺材前擺著個盆兒,里面一盆的紙灰夾了點沒燒完的紙錢,也擺了碗飯供著,又有一爐香。 隨從將燈籠放好,用力推開了棺蓋,一股白霧帶著寒氣從棺材里撲了出來。在這間照明不佳的房子里,營造出了一點點陰曹地府的感覺。王云鶴留意看祝纓,發(fā)現(xiàn)這個少年居然不害怕的。 祝纓瞪大了眼睛,很誠實地問他:“我能上前看清楚點兒嗎?” 王云鶴道:“先上炷香!” 祝纓上了香,將燈籠拿了起來,說:“借我照個亮?!?/br> 隨從點了點頭。 祝纓提著燈籠上前,站在邊上朝里望,只見里面不止有曹表妹,還有用蒲包包著的冰塊。心道:這樣還好些,尸身能保存得久一點。 再看里面躺著的曹表妹,人躺著的時候與坐著、站著看起來會有些微的差別,人死之后也會與生前有細微的不同。即便如此,曹表妹也是個端正的姑娘,不能說多么的美麗,從面相上看絕不會叫人討厭。 人已經(jīng)死了,面色就不太好做依據(jù),不過曹表妹生前應該很苗條,祝纓湊近了一點,隨從伸了伸手。祝纓道:“我不進去,別怕。” 隨從被她這句話弄得更沉默了。 祝纓扭過頭去問王云鶴:“我能再看仔細一點么?” 王云鶴道:“人死為大,年輕人要知道敬畏生死?!?/br> 祝纓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答應了:“哦?!?/br> 王云鶴嘆了口氣,心道:年輕真好啊。 祝纓小心地又靠近了一點點,吸吸鼻子,心道:已經(jīng)有點臭了。 由于她是“男子”,王云鶴不讓她觸碰女尸,她也只能這么看著。曹表妹的尸身上穿著一身半新的衣服,頭發(fā)是個簡單的髻,鄉(xiāng)間講究一點的小媳婦拿塊布包一下的那種。如果放到城中富人家里,這種髻就會做得更精致一點,包頭帕子的顏色也更鮮艷,許多人是用紅帕,講究的人用與衣服顏色相襯的。曹表妹的頭巾顏色與身上的衣服并不相近。 頭上只有兩根木頭簪子,隱約有耳洞而沒有耳墜,身上也沒有別的什么首飾,真真“荊釵布裙”,可見日子過得并不富裕。裙子不長,露出一雙腳來,腳上也是布鞋、布襪,也都有點舊了。青色的鞋上繡著喜鵲登枝,這針線比花姐還要強一點,應該是自己繡的。 她的袖子也不長,只蓋到了手腕。祝纓將燈籠往棺材里伸了伸,人也探了半個身子俯視棺材。 這手……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又照了照曹表妹的臉,頰上淤青未散,手上也有青紫,是挨過打的??上Р荒苊摿怂囊路屑毧纯创蛟诹四睦?,也不能仔細檢查一下她脖子上的深色勒痕。 面兒上能看的就只有這些了,祝纓心道:早知道我就悄悄溜進來翻看了。 她嘟嘟嘴,眼巴巴地看著王云鶴。王云鶴道:“看也看完了,走吧!” 祝纓乖乖地跟他到了他的房間,隨從打了水,給二人洗了手。又有小廝點了香,給兩人熏了熏身上。 王云鶴道:“看也看完了,可以放心了?” 祝纓問道:“您什么時候驗尸呢?” “嗯?” 祝纓道:“這個天兒,就放了冰,它也存不了太久啊?!?/br> 王云鶴:“知道?!?/br> “那您什么時候驗、什么時候審呢?我想請個假,聽一聽,行不行?” 王云鶴好笑地說:“怎么?大理寺還盛不下你?” 祝纓搖搖頭,不帶心機地說:“不是我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這些日子大理寺在復核案子,我是新來的,也核不了什么大案要案的。可即使是小案子,都是陳年舊案,也有些涉及生死的,還有些涉及證據(jù)的。 凡案子,除非京城附近的大案要案,欽命了大理寺去辦,頭一道必是地方上先過了一回手了,到了大理寺手里的有一多半兒都是不新鮮的。不新鮮的證據(jù),有時候未必準,只好看他們寫的、畫的,填的尸格之類。我覺得這樣不太行!想要案子辦得好,還得先看新鮮的。 人傳個話兒,一句話不超過十個字,只要傳過了三、五個人,必然走樣。十個字的話尚且如此,何況一件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牽扯呢?我見過了新鮮的,以后再看陳的,心里就有數(shù)了。” 她說了一長串,王云鶴也不嫌她煩,反倒覺得她肯動腦子,說:“倒有些道理。如無意外,明天就該驗尸啦。這個你不能看。你想要聽呢,倒也不難,只不能一身官衣過來。” “我懂!大理寺評事掌出使推按,沒有令,我不能往別的衙門去叫人誤會了?!?/br>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霉,祝纓打入職以來就沒干過本職工作,整個大理寺都被復核十年前舊案給卷了進去。如果沒有這件事,祝纓真的應該先讀一讀前輩們判的案卷,然后就開始辦案了!評事品階雖低,卻是個可以接受命令出去提人問案的職務。她的兩位還沒回來的同僚,就是干這個本職工作去的。 如果沒有命令,祝纓就一身官服大剌剌跑去京兆府的衙門里,引起誤會就不好了。 王云鶴道:“你已經(jīng)請假了?” “沒有,不過鄭大人知道。我趁著端午假跑出來的。等會兒我就接著上路,開城門的時候我能趕得上進城到大理寺應卯。應完卯,我再想辦法出來。” 王云鶴道:“不要耽誤了正事。年輕人,目光要放長遠一些。沒有這個案子,還有下個案子,你總能有機會學到東西。如果因為這個,敷衍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是得不償失的?!?/br> “是?!?/br> 王云鶴道:“天黑路遠,如何趕車?我派個人送你?!?/br> 祝纓笑道:“我有伴兒一同來的,我還能瞇一陣兒,他們趕車。” 王云鶴問道:“尸身你也看過了,看出什么來了?” 祝纓道:“是個過日子的好姑娘。相罵無好話,曹家、陳家打成這樣,怕也說不出她有什么好來。但是我卻知道,如果婆家說她不理家,恐怕是假的。” “哦?你探聽得到她受婆家虐待,怎么就知道她是持家的人呢?”王云鶴語重心長地說,“你也看過不少案子了,案子見得越多,人的心里疑心就會越重,越不會在有證據(jù)前相信任何一個人是無辜的。你看有的婦人被丈夫打得凄慘,再看她做過的事情,就又同情不起來?!?/br> 祝纓道:“我……知道的。我就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什么樣的人都有。不是窮的受欺負了,就一定是個好人了。我有證據(jù)的。” “哦?” “旁的不好說,她的手?!弊@t將自己雙手抬起,兩個拇指并起動了一動。 王云鶴道:“手怎么了?” 祝纓道:“變形了。這是織布女人的手,要推機杼,用力的時間久了就會變形,變粗、變短,指甲也會變得不一樣。” 王云鶴訝道:“這些是誰教你的?大理寺有這本事的人……不不不,大理寺倒有兩個好仵作,識得這些的好像沒有。” 祝纓道:“沒人教,我自己看出來的。我見過織布的人的手,也見過上吊的女人。鄉(xiāng)下地方,哪個村里沒個上吊投井投河喝鹵水的呢?可有的人就跟別的人死的樣子不一樣,一些個上吊之后屎尿齊流,一些個脖子上好幾道印兒。還有被打死的。都不一樣?!?/br> 王云鶴既驚奇又很欣慰道:“如今天色已晚,你就在這里住下,明天與我一同回京。天黑,路上不安全!” “???那我趕不上了……” 王云鶴道:“安全要緊。” “我沒什么不安全的呀,出京的時候就趕的夜路呢。我有兩個同伴,他們換著趕車?!弊@t很有耐心地給王云鶴解釋。 王云鶴道:“你這孩子,怎么不聽話呢?天黑趕路,怎么行?” 祝纓心里實不曾把自己想得有多么的金貴,她說:“您放心,我惜命的,我還有大好的日子要過呢。走了,哈!嘿嘿!我明天一準兒想辦法去您那兒聽案子,您別把我打出來就行。” 王云鶴說一聲:“來人!” 祝纓一擰身,打那個魁梧隨從的掖下鉆了出去,三轉兩繞,繞沒影兒了! 王云鶴揚聲道:“好!我不派人追趕你,你不要因此趕路翻了車!” “哎!” 王云鶴的眉頭皺得很緊,心道:這孩子究竟是個什么來歷呢?我得好好查一查。 …………—— 祝纓跑出了王云鶴那里,找到了陸超,說:“走,咱們回去!” 陸超和李大郎已經(jīng)湊合了一頓宵夜,打個哈欠,問:“看到了?” 祝纓點點頭:“嗯!快!咱們回去告訴甘大哥,明天王大人就要審這案子了?!?/br> 陸超馬上說:“好!”又問李大郎怎么走。 李大郎說:“你們路上把我放下來就行,我認得路,自去找甘老爹。” 三人商議畢,李大郎先趕一會兒車,出了新豐縣地界,就換了陸超趕車,在莊口的路上把李大郎放下。 祝纓道:“等一下。”從貨郎的擔子里摸出個小火把來,點著了遞給他:“這兩天多謝,這個你拿著照亮。回去告訴甘老爹,明天王大人就要開始辦案了,他要趕得及,把二姨送到京里去。再告訴甘老爹,兩家械斗的頭目也拿上京了,保不齊有他們家親戚?!?/br> 李大郎道:“好,明天審案。二姨送京里去,械斗頭目也鎖拿了?!?/br> “對?!?/br> 陸超道:“為什么還要叫二姨?她一個婦道人家,聽這個案子,別叫她再難過了。咱們幫甘大了結這個官司,有個好結果再告訴二姨?!?/br> 祝纓道:“不。你不能攔著一個當娘的人。二姨那個樣子,不叫她干點兒什么,她不瘋也得傻了。這可不好?!?/br> 陸超嘆了口氣:“行吧。李大哥,多多拜托?!?/br> 李大郎道:“都是自己人,客氣什么?兩位,我走了?!?/br> 三人就此分手,陸超道:“三郎,你再瞇一陣兒,到了我叫你?!?/br> 祝纓道:“你行嗎?” 陸超道:“我就熬這一夜,明天自然能睡。你還小,再不睡就不長個兒了?!?/br> 祝纓道:“那行!等這事兒好了,我請你吃冰酪!” 陸超道:“睡你的吧,你那俸祿才幾個錢呢?還吃冰酪!” 祝纓縮回去睡了。 天亮之前,兩人的馬車在大路上就遇到了好些趕著進京賣貨的人。京城繁華,每天消耗的瓜果蔬菜就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量,還有趕著活豬活羊之類進京來賣的,這些人都要起得極早,才能趕得上開城門賣個新鮮的好價錢。 陸超并不著急,因為這些人最終不會與他爭道?;钬i活羊、大車拉菜之類,都需要一個囤放的地方,時日久了,他們自有離城內集散之地最近的路線。所以運送這些東西的人,他們都不從正門走。 此外還有一些辦事的、性急的,等不得,也早早趕過來。又有一些到京城趕生活的人,京城房子他們住不起,都在離京外不遠的地方聚居,也早早趕著進京。有些是極窮的,在京城連個最破爛的房子也賃不起的。有一些則是賃得起差的房子,但是住在那里有失身份的,都趕著進城趁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