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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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轉(zhuǎn)頭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客居在此不便亂走,只好請賢父子來敘話了?!?/br> 趙灃忙問何事。 祝纓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們的說法,他們自己,怎么稱呼自己?” 趙灃一怔,趙蘇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祝纓看著這兩父子,道:“怎么?你們也不知道么?獠人。獠。聽著兇惡。雖說兇點兒好,不容易被欺負(fù),畢竟不是美稱。南人罵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蠻,互相之間叫起來順耳么?依著我,稱呼個南人北人就得了。你們說是不是?” 趙灃局促地一笑:“婦道人家心眼兒小……” 祝纓擺擺手:“受了欺負(fù)不吱聲就是大度了?勸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別耽誤了我問事兒,叫人誤會我也是刻薄人。趙蘇,你知道嗎?” 趙灃忙說:“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這就去問一問她?!蓖现鴥鹤与x開了。 祝纓一笑,回到屋里挑亮了燈。 那邊,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說起了話。趙娘子道:“他真是這么問的?” 趙灃道:“那還有假?!我說,要不……” 趙娘子道:“要不什么?哼!我看那人說話好聽,卻是一顆心不知道有多少個眼子,我要親自見她。” “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里去。 祝纓房門正開著,看到他們來了,并不先起身,食指點點桌面,趙灃一家三口便走了進(jìn)來。祝纓道:“就不用我招呼你們了吧?” 趙娘子是個爽快人,道:“他們問我話來著。大人知道嗎?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你想知道那個人……” “騙了一些洞主過來燒了?”祝纓接口道,“他是個瞻前不顧后的傻子?!?/br> 趙娘子一怔。 祝纓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么?” 趙蘇低聲道:“以前聽家母說過,不過是獠人之語……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產(chǎn)玉?” “發(fā)源之地產(chǎn)玉,后來遷徙,就沒啦?!?/br> 祝纓道:“挺好。你也是良質(zhì)美玉,想好了嗎?官學(xué)遴選也是要考試的,你讀過些什么書,準(zhǔn)備溫書了嗎?” 趙灃左右一看,頂著老婆的目光問道:“犬子亦可么?” 祝纓道:“他哪兒有什么毛病嗎?瞧著也不像個傻子。一個月有半個月不到學(xué)里上課的都占著名額呢,他為什么不行?我正要將這些名不符實的黜了去,另擇良材好生栽培。留給福祿縣幾個能正經(jīng)進(jìn)學(xué)出仕的人,也算我在這里走過的痕跡了?!?/br> 趙灃大大地喘了一口氣:“當(dāng)真使得么?” 祝纓道:“福祿縣的人又不比別人少一個腦子,怎么可能學(xué)業(yè)不如外面呢?縣外的人,你看著他學(xué)識淵博,不過是因為他讀的書多一點、見的多一點,并不因他特別的聰明。一顆種子落在沃土里罷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種子,不必覺得是自己不好。” 趙灃恨不得馬上就答應(yīng)了,想到了妻子,還是說:“這……容草民再想想?!比缓箢l頻對妻子使眼色。 祝纓擺擺手,問趙蘇:“你的想法呢?只有你愿意,才能學(xué)得好,你要不愿意,縱使再聰明就是不肯學(xué),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別的志向,或是習(xí)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講一講。我與福祿縣、與你們,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們就將事兒做好,頂好有商有量?!?/br> 趙灃還要客氣,留個話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給祝纓答復(fù)。趙蘇已經(jīng)搶在父母之前開口道:“晚生愿意!” “哎——”趙灃還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趙娘子卻冷著臉說:“也行。就叫他去吧?!?/br> “是參加遴選,選不上我就只好再另給他開個名目留下來附學(xué)了?!?/br> 趙灃忙問:“這是何意?” 祝纓道:“我先書吏也是全縣選,再遠(yuǎn)的鄉(xiāng)也想挑幾個,你猜是為什么?總不是為了把偏遠(yuǎn)的鄉(xiāng)民都騙來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這樣。所以我選學(xué)生也這么選?!?/br> 她的手橫著在自己和趙家一家三口間來回擺了幾下:“咱們,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問令兄的意思就去問,不過那是我與令兄、與諸美玉之間的事,得另算。我現(xiàn)在說的,是與我治下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邊放一放,咱們現(xiàn)在就說這邊?!?/br> 趙娘子皺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纓道:“你這個獠女到了我面前還能坐下隨口說話,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見了縣令得先跪著。什么獠不獠的?你要是愿意了,回去給他收拾行李。對了,你們家在縣城有房嗎?” 趙灃忙說:“草民現(xiàn)在置辦都來得及!您放心!” “沒有我可以租給你啊。”祝纓說。 趙灃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仍然說:“既然是要讀書,房子早晚都是要準(zhǔn)備的?!?/br> 祝纓道:“倉促答應(yīng)的事,未必不會后悔。你們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鄉(xiāng)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過兩天就得回去過冬了。離開前答復(fù)我就好?!?/br> 趙灃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不多打攪大人休息了?!睅е迌弘x開了。 第135章 見聞 “要去就去吧。”趙娘子看著兒子說。 祝纓給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機(jī)會也是因為這位趙娘子。趙灃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趙灃是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圖、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視妻子的意見。 洞主的meimei又為什么能夠嫁給趙灃而不被兄長阻攔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這種情況,趙娘子最終就攔不了兒子,而趙家父子也必得再問一下趙娘子的意見。得給人家一個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驟。 趙娘子心中不無疑慮,卻也知阻攔不是個辦法,她說:“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別回來找我哭!” 趙蘇恭敬地低下了頭。 趙灃道:“娘子果真答應(yīng)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咱們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還商量什么?你們倆巴不得現(xiàn)在就飛過去了!”趙娘子快人快語,“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帶過來了,我還能不讓兒子去他那里嗎?” 趙灃掩飾地咳嗽一聲,故意對兒子說:“喏,縣令大人心中滿是誠意,我們便答應(yīng)叫你過去?!?/br> “是。” 趙娘子道:“叫他們給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帶些衣服。” “是。” 趙灃道:“我來安排他的住處?!?/br> 趙娘子道:“別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趙娘子伸出手來,理了理兒子的領(lǐng)子,說:“那個縣令,一個人滿身的心眼子,看著倒不是個蠻橫的人。心慈手軟倒不像是裝的。心軟一點也好,你過去了不會受他的欺負(fù)。既然是個聰明人,就不容易干傻事?!?/br> 她絮絮地叮囑了好一些,又讓趙蘇到了縣城之后:“要是受了氣也別忍著!怕了他們怎的?!一個不知道什么樣的官兒,還不定做不做得成,沒得為了個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負(fù)了。” 趙蘇道:“是。” 趙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進(jìn)了內(nèi)室,趙蘇又對父親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趙蘇洗沐之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去縣城他是愿意的。年輕男子誰沒個四海為家、叱咤風(fēng)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會遇到許多不服,要好好應(yīng)對…… 第二天起來,趙家就開始收拾趙蘇上縣城的行裝了,衣服鋪蓋書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個家仆,兩個書僮。趙娘子還給了他一個婆子一個丫環(huán),因為嫌棄男仆不如女仆貼心,必要他帶上。趙灃則叮囑兒子:“既是去進(jìn)學(xué)的,就不要沉緬于男歡女愛??h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貪戀女色!” 趙蘇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趙灃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輕男子,忠孝仁義,多半是毀在一個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頭克制,你這輩子就算成了一半兒了。你看看我!” 趙蘇無言地聽父親訓(xùn)完,向父親又要了一匹馬,才覺得不算白挨了兩頓訓(xùn)誡。 祝纓這邊,西鄉(xiāng)的工程也籌劃完了,眼見得下面開始征人、動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啟程回縣城。 趙灃還是推說“病著”趙娘子也要“照顧丈夫”,反正派了兒子跟著去了,夫婦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氣壯,還明著送兒子跟祝纓走。 祝纓身邊趙翁、顧翁等人則想:任你倚獠為惡、跋扈可惡,還不得要交個“質(zhì)子”上縣城與我們一樣? 祝纓依舊是一臉平靜,對趙灃夫婦道:“人跟著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縣城我也會安排他溫書?!彼纳砗螅4蠛蛷埾晒眠€帶著點宿醉,心里嘀咕著這酒后勁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趙灃場面話說得很肯切:“小兒便拜托大人了!” 祝纓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 趙蘇得了個特別的待遇,他騎馬就落后祝纓半個馬身,與另一邊的關(guān)丞二人一左一右,顯出身份上的不同來。 這體驗有點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趙蘇一直以來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說是歧視,也得說是“不同”。這“不同”里絕不包括特別的優(yōu)待,一種隱約的防備倒是足足的。 還未出西鄉(xiāng)的時候,趙蘇斟酌一下,也向祝纓介紹一下本鄉(xiāng)的情況。何處是新開的田、何處又是舊有的渠,西鄉(xiāng)的父老們生活還是比較清苦的,因為地理條件不太好。西鄉(xiāng)人與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數(shù)是以物易物,有時候也用金銀交易,舅舅那邊也收銅錢。 祝纓道:“你們相處倒是平和?!?/br> 關(guān)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聯(lián)姻吶,您瞧他們家多和睦。” 他當(dāng)縣丞主持福祿縣的時候人家兩家早就結(jié)親了,兩家互為倚仗,縣丞也是奈何他們不得的。 祝纓道:“婚姻是結(jié)兩姓之好?!?/br> 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說著,很快就出了西鄉(xiāng)地界,然后就是“父老”們發(fā)揮的時候了?!案咐稀眰円蚕肟纯此薜迷趺礃恿耍绻惺裁疵〕弥诖蠹叶荚谕忸^可以跟縣令馬上告狀,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縣令的馬屁,以期留個好印象,接下來有事相求的時候留個鉤子。 兩排大枷效果非凡,連走的幾個鄉(xiāng)干活都還認(rèn)真。來的時候祝纓與他們訂了個約: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發(fā)意外需要搶險,否則今年的徭役就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發(fā)。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說。并且許諾,除非今年縣衙漏雨、院墻塌了,否則她不征發(fā)鄉(xiāng)間民伕去縣城服役??h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說。 趙蘇的眼神里帶著幾分估量,打量著這似乎有些改變的鄉(xiāng)野。西鄉(xiāng)、西鄉(xiāng)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還是比較熟悉的。人們臉上很少見到這種略顯舒緩的表情,田間莊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們都不太緊張。 趙蘇猜測這或許與清了逋租、又沒有過份的征發(fā)有關(guān)。 沿途路過鄉(xiāng)紳們的家,他們也都邀請祝纓等一行人到自家莊子上留宿一宿,這與祝纓第一次巡視時只有雞毛蒜皮比,實在是一個大大的進(jìn)步。夏天那次巡視,她連趙灃父子都不曾見過,那會兒趙灃推說帶著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趙灃,闔縣的鄉(xiāng)紳她也沒見著幾個。 十三鄉(xiāng)走過了一多半,祝纓還算滿意。途中也看到了幾處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給指正了,讓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與旁人的連通?過幾天我再使人來看!” 趙蘇一路安靜地跟著,看祝纓做著許多瑣碎的事務(wù),幾乎不像是一個縣令,倒想個管事。這些事兒連他的父親有時候也不親力親為的,祝纓都要問一問。一日,路過一個村子,祝纓還記得夏天的時候村中有個無賴偷了隔壁家的雞的事兒,又問隔壁家有沒有受到無賴的報負(fù)。 失主道:“賊人膽虛,他不敢哩?!?/br> 祝纓道:“那便好。”又問失主今年的收成,鄉(xiāng)里有沒有再增收捐稅,知不知道她已免了縣中逋租,此后這一項不許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開挖新渠,各家再出幾升米當(dāng)口糧?!?/br> 祝纓又問了具體是幾升米,工期多長之類,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說:“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還能出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