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節(jié)
小江心里已經(jīng)準備好了有人讓“她找個男人嫁了”,不想這位大姐卻說:“咱們這兒不大認你這個模樣的,你得會跳大神。” 小江咯咯地笑了:“您看我這樣兒,跳得動么?現(xiàn)在這樣兒就行,能糊口呢?!?/br> 話說出口,她突然覺得一陣輕松。跛足是她自己弄的,卻一直是心里的一個禁忌,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走不出這片陰霾了,不想在與個粗胳膊大手的大姐的三兩句交談之間就這樣輕松地由自己說出來了。 她更加高興了,跳起來,攥著幾文錢的手攥成個拳頭對著那位壯大姐晃晃:“謝謝啦。” 她又繞到前門,卻遇著了趙蘇放學回家。趙蘇道:“你不是江大娘么?是衙門里有什么事么?” 小江先用官話說道:“趙小郎好。是我?!毙锤牧朔窖裕把瞄T里有事么?哎喲,那我得回去了?!?/br> 兩人又說了幾句,趙蘇弄明白小江是兼?zhèn)€零工好賺過年的錢,小江也受到了趙蘇的邀請,請她為趙蘇糾正一下官話。 趙蘇道:“吳、曹二位官話雖然好,卻總有差使,縣令大人更是事務繁忙,我們想請他們多多糾正也是不敢輕易打擾的。大娘的官話也很好,還請指點一二?!?/br> 小江道:“指點可也談不上。小郎要是說官話,我倒也能說上兩句的。只是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有空我?guī)⊙具^來登門,如何?” 她說著,往后退了兩步,表示不跟個年輕男子在天晚的時候一道進門。趙蘇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小江道:“小郎什么時候有空呢?” 兩人正要約時間,里面趙娘子出來問:“怎么回事兒?站在家門又不進來!咦?你是誰?” 小江對她一禮:“貧道……哎,也不算貧道……” 趙蘇低聲對趙娘子說了:“這位是京城游方來的女冠,我想請教一下官話?!?/br> 小江又往后退了一步,道:“大娘子好,貧道就不多耽擱了,明天帶小丫過來?!?/br> 趙娘子見她長得也算端正,道:“客氣啦!進來吃杯茶再走嘛!” 她倒熱情好客,邀小江進來吃茶點,小江一眼就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子,雖然旁邊也有兩個白皙的姑娘,但是這個卻是有些不同的。女子聽她說官話,也是十分好奇,問道:“你是從京城來的?為什么來到這里?” 小江道:“出家人游歷四方,本想趁著年紀還不大還能走得動到處看看,路上看到祝大人,就跟了來?!?/br> “為什么呀?” “有意思的。”小江說,“祝大人在京城的時候就斷過很多案子,很有名的!可惜在京城的時候想多看看也是看不到的。” 兩人攀談了起來,小江仿佛也沒有察覺到一個侍女在主人家里說這許多話有什么不對。但是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起身了:“天黑了,我可真得回去了?!?/br> 她跟趙蘇約好了時間,第二天帶了小黑丫頭到了趙家。 趙蘇真心想把官話給學好,才開學不久,祝纓就把小吳、曹昌給扔過去了三天,告訴學生們,如果這兩個人覺得你們說的不是官話,那就不是。趙蘇的官話算比較好的,但是總有些音不很準。他發(fā)了狠,要找官話好的人好好糾正讀音。 小江道:“官話沒那么難的,小郎的官話已然不錯的。只要留意幾個音,將這幾個音的變音弄明白了,小郎的官話就算成了?!?/br> 她給趙蘇講了一回課,讓趙蘇還要注意韻律,如果實在說不準,不妨學會唱幾首歌,吃不準音的時候在心里默唱,查個音,聽得趙蘇連連點頭。 趙娘子叫人擔了一個擔子,里面有布、rou、米之類,都當是謝禮。小江十分推讓,說收點米就行了。趙娘子道:“還沒說完呢,你官話好,以后還會有麻煩你的時候的?!?/br> 小江這才收了?;仡^看到那個女子在看她,她也笑一笑,問道:“你也要學嗎?” 那女子道:“你也教嗎?” “得看你學得快不快了。我還有旁的差使,閑的時候不多?!?/br> 兩人一來二去也算接上了話,小江就陪這女人聊天,這女子很謹慎,說著說著跟趙娘子就用一種小江聽不懂的語言說上幾句,然后再轉(zhuǎn)回跟小江說話。 小江到趙宅數(shù)日,開始一兩天說官話、學說話的趣聞。女子聽得也很感興趣,接著就說到了福祿方言難學,但是祝纓就說得很好,很自然地將話題說到了祝纓身上。 小江見女子很感興趣的樣子,小江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問:“你干嘛問這么多呢?” “跟你一樣。想來有本事的人一定會很有趣?!?/br> 又過了兩天,小江終于和趙灃面對面了。趙灃在縣城也四處交際,對兒子的學業(yè)卻非常的關(guān)心,兒子要學好官話,趙灃知道了就也要見一見小江??葱〗趾啒?,又有殘疾,也不與男子眉來眼去,他就十分放心,也說了幾句好話。又許諾會有謝禮。 小江道:“不敢居功,是小郎自家聰明好學。” 就在這一天,她聽到了那個女子偶然間對趙灃說了一個詞“姑父”,而趙灃下意識地答應了。他們看了她一眼,小江面不改色,仿佛沒聽到一樣。 出了趙宅先回家,見小黑丫頭不在,就知道這丫頭又去縣衙幫忙了。她故意出門問左鄰右舍,最后自己找到了縣衙,然后告訴了祝纓:“果然有鬼!” 祝纓道:“不急,慢慢說?!?/br> 小江道:“我是急的。那是趙娘子的娘家侄女兒,管趙灃叫姑父的。耗了好幾天,這才算出了結(jié)果。誰知道趙蘇是真的想學官話呢?還好學得快!不然……” “不然你就多收他家些束脩也不錯。”祝纓道。 小江笑道:“嗯!那,還要再探聽什么嗎?” 祝纓道:“這就夠了,不要再做什么了。趙蘇要是覺得學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必得跟他家里當先生。安全要緊。” 小江道:“我省得。” 祝纓道:“辛苦啦?!?/br> 小江一直笑:“沒有的,還有錢拿呢!” “還有東西拿呢,你去后頭瞧瞧吧?!?/br> …………—— 小江跟著祝纓去了后衙,那里,張仙姑正跟小黑丫頭比劃新衣裳。 張仙姑喜歡小黑丫頭,大家都看得出來。小黑丫頭也喜歡張仙姑,跟張仙姑在一起自在。 張仙姑看到了小江,也招呼她:“回來啦?來,瞧瞧這身兒喜歡不?!?/br> 她的心里,年輕姑娘就得穿紅著綠的才像個樣子。給小黑丫頭裁了身大紅裙子,給小江也裁了一身,料子上還有點金色的花紋。 衣服都做好了,顯然是早有準備的,小黑丫頭這一身更貼體一點,小江這一身就是估著做的。不過只要有點閑錢的人家,做衣裳都會放余量,試著一穿也還不錯。 張仙姑以前看著小江就犯愁,現(xiàn)在看小江也不總粘祝纓了,也有點事做了,她一寬心,就讓小江:“帶點橘子回去吃啊。”幾天功夫,她就酸出了經(jīng)驗,會挑橘子了。 小江也大方地道了謝,花姐就站在張仙姑身邊,小江跟張仙姑說話的時候克制著眼神,終于兩人對望了一眼,又各自別開眼去,都不交談。 祝纓捏了個橘子剝開了吃,說:“以后且有得吃呢?!?/br> 張仙姑道:“那是,一文錢十個,價也太賤了?!?/br> 祝纓就問她們:“你們說,我要把這橘子賣得貴一些,定價多少你們愿意買?比方說,一斤橘子賣上十文、二十文,三十文?” 大戶人家有采買的另說,普通人家都是女人在買菜做飯張羅全家吃喝。張仙姑、杜大姐是個窮人出身,祁小娘子日子過得去卻又緊巴巴,花姐一生還算富足,小江又是另一樣人生,真是非常豐富的樣本。 張仙姑張口便是:“三十文?吃了能長生???!” 祁小娘子也張大了嘴巴:“我是從來沒買過的!也不會買!” 花姐想了一下,說:“為什么這么說?你有什么打算了?” 小江的聲音比她們的都輕,有點小心地道:“大人這是……想找冤大頭么?” 行院人家是這樣的,報花賬死命往貴里賣!一錢銀子一壺的酒,她們敢賣三兩。一個果盤品相,略好一點的也敢報個十倍的價。 小江總覺得祝纓要干的這個事兒恐怕跟行院里宰人是一個路數(shù)。 祝纓道:“咱們這可是福祿縣吶!產(chǎn)的橘子也不是特別多吧?你比如說,它就叫福橘,快過年了,一家六口,買個一斤半斤的,一人吃兩瓣兒圖個口彩,買不買?” 花姐和祁小娘子都說:“那倒可以?!?/br> 祝纓又問張仙姑,張仙姑皺眉,想了一想:“也好?!?/br> 小江也點頭。只有杜大姐想了想,有點rou痛,說:“一斤也太多了。一個就差不多了?!?/br> 祝纓道:“對,也可以一個一個的賣,貴又不太貴……” 女人們都很開心,張仙姑和花姐是為祝纓高興,杜大姐和小江、祁小娘子都覺得一個縣令向她們問訊了一件“大事”她們自己就很高興了,比張仙姑和花姐還要高興! 祁小娘子道:“那福祿縣很快就能有錢啦!大人也能很快就升回去了。” 小江想了一下,說:“送些到京中去!京中貴人點一點頭,那可真是……” 張仙姑等人也高興,祝纓卻搖了搖頭:“不是的?!?/br> 花姐問道:“是橘子少,還是大戶多、不聽話,又或者怕有人搗亂?” 祝纓道:“你們都覺得這樣會有人買?” 她們說:“會?!毙〗终f:“橘子雖多,福祿縣也是頭一份的。再分幾等去賣,也有更貴的、也有便宜些的?!彼f了一串,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張仙姑話且沒有她的多,她太冒失了,忙住了口。 祝纓道:“不去京城。先在本州里試行?!?/br> “誒?為什么呀?”張仙姑問道。 祝纓道:“第一,京城太遠了,路上花費也貴,過去不知道是個什么情形,不如在家門口還好有些把握。第二,福祿縣不能全靠橘子,然而一旦它賺了錢就會有人一窩蜂地想種它,所慢慢來,我得控好了地。” 祁小娘子道:“那是,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br> 祝纓搖搖頭:“倒不全是為了這個,還有糧食。福祿縣不能舍糧就橘?!?/br> 祁小娘子不太明白地說:“有錢,買也可以的?!?/br> 祝纓笑道:“第一,得向朝廷納糧,第二,全縣人都買糧吃么?第三,人家憑什么賣給你?又賣多少價呢?哪怕要買,也得自己手里有糧至少能吃個半飽才行。否則,你手里有錢,人家要你五十文一斗,不買就餓死,你買不買?五百文呢?五百文的米,吃了不會成仙,但不吃一定會成餓死鬼。 帝王說‘金銀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不是官樣文章,他說的是實情。哪一天,把一間屋子里放滿了金銀財寶,卻將一個人剝光了扔進去,不給食水,也不讓他出來。就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了。 永遠不要迷惑于錦上添花的東西?!?/br> 祁小娘子咂摸著話里的意思,問道:“可是,都是陛下的子民吶!怎么會賺這種黑心錢……” 祝纓道:“陛下也不喜歡有人打糧食的主意。就算可以調(diào)糧,萬一雨水把路沖壞了,糧進不來,斷炊了,怎么辦?囤糧?要是別的地方也欠收了,怎么辦?我再說一句,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他們也都是陛下的子民??伞毟?、分田地’的,都是反賊。是不是?肚里的食兒啊,不能靠別人。” 祁小娘子是個從來沒種過地的人,生長在京城之內(nèi),她爹在衙門里當差,按時拿錢糧回家,她家的米是從她爹的算盤上長出來的。祝纓反而是用最后一段話把她給說明白了,她點頭。 “這個事兒還得我親自給它訂章程,叫它不能損了糧食,又于糧食之外再有一筆收入?!?/br> 花姐道:“那可費力了,要大戶才好管,一旦你照顧大戶了,小民散戶就又得不著利了。” 祝纓道:“嗯,我這不還沒動手么。不得再看看么?再說,橘子還有酸的。啊,今天說的事還沒定下來,都先不要傳出去?!?/br> 她們都說:“好!” 張仙姑快人快語:“倒想說,跟外頭也說不明白呀。”她現(xiàn)在聽話能聽懂很多了,說還是不行的。祁小娘子等人比她強些,也都說一定守口如瓶。她們也沒什么人好講的,祁小娘子cao心親爹還來不及,別人各有事做。 唯小江與人溝通順利,卻也是個口風極嚴的人。她此時心里美得緊,深覺現(xiàn)在跟祝纓說話可比以前那樣大不同了!下定決心要再多為祝纓做些事。 ………… 小江本是個聰明人,祝纓不讓她再緊盯趙宅,她也就不去往人家家里鉆,反而往市集等處去走走,聽一些街談巷議。又想聽一聽什么生意買賣經(jīng),還有橘子之類。反正橘子只是沾個“福祿”名頭的光,那別的東西只要是福祿縣出的,應該也都可以。如果再有比橘子再合適的呢? 小江琢磨上了癮,一邊背著仵作的那些口訣,一邊也往城里走動。 祝纓知道之后一笑置之。 小江能夠開始新的生活,她是樂見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