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也果然如祝纓所說是很濕熱的，蚊蟲還挺多。這還是縣城呢，別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煙瘴之地名不虛傳。他們往廟里領了些施的湯藥、涼茶，喝了幾劑才感覺好了一點。

    特產(chǎn)么，只有保存得不錯的橘子算是比較稀罕的，這會兒已經(jīng)沒什么橘子了。十文一個，貴是挺貴的，但是稀罕，京城現(xiàn)在如果有橘子只會更貴。他稱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只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個傻子連吃了兩把荔枝，給自己還吃上火了！

    押糧官決定：走！

    祝纓送了他幾貫盤費，將人給好好送走。

    趙灃一到，她就將鄉(xiāng)紳們請到了縣衙，與他們商議種宿麥的事兒。水稻快到收獲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該犁一犁地，種麥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鄉(xiāng)紳，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帶耕牛，本身就比較會安排耕種收獲的事宜。試種期間種田已夠耗神的了，讓她再組織小戶散戶、再給他們借耕牛，也是不太現(xiàn)實的。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虧得起。普通農(nóng)夫忙一季之后回收種子就得上吊，鄉(xiāng)紳扛得住、賭得起。

    祝纓召來所有的鄉(xiāng)紳，道：“今年我種的麥子你們都看見了吧？”

    鄉(xiāng)紳們不知道她打算借他們來蹚河試水，都躍躍欲試：“是！大人只管說，怎么種！”

    祝纓說：“麥種我出，有收獲后，你們只須還我麥種，其他的都歸你們?！?/br>
    鄉(xiāng)紳們都笑了，公廨田的產(chǎn)出他們都是看見的，多一季的收益，妙??！

    祝纓道：“我向朝廷陳情，五年之內(nèi)，還照原來的租稅收糧，五年之后，宿麥種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糧稅，如何？”

    鄉(xiāng)紳們更高興了，麥子的產(chǎn)量他們也有估算，全年產(chǎn)糧不能說翻番吧，至少也能多個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纓道：“且慢高興，還有些事要講清了?！?/br>
    祝纓一條一條地說了自己的安排。

    兩千石的麥種，祝纓不打算一次都種了，她做好了大面積播種會失敗的準備。種地，靠陽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兩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個計劃。

    她的計劃是，先示范種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撐得下去就接著這么種，如果撐不下去，試試所謂“豆子肥田”又或者“輪播”“積肥”，反正有一縣的土地可以試驗，她又向朝廷討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縣土地分成幾部分，試種，她再從頭開始做記錄，要找到一種最佳的搭配。

    她在這幾年內(nèi)，她只要保證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獲，其他的完全可以隨便種。

    鄉(xiāng)紳們聽她有計劃，且有“每年必種好一季水稻”也都愿意放心配合，就算陪縣令玩兒吧，也不用他們親自種地。他們有牛、有犁、有佃戶，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來年耕種呢？

    顧翁笑道：“咱們都是親眼見到麥子的收成的，壞不了事兒！只是不知麥種要如何分呢？”

    祝纓道：“不急，你們各人將各家的田畝數(shù)，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攏一攏，咱們勻一勻，不能給這一個不給那一個的，又或者多寡過于不均。”

    她是不信這些人的田畝會一直很老實地申報的，就得跟種地似的，每年給他們犁一遍。

    鄉(xiāng)紳們也習慣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纓笑瞇瞇地道：“等我見過刺史大人回來，咱們就開始著手辦。”

    她要趕緊去稱個百八十斤的殘次珠子回來！皇帝真不夠意思，都開始讓京城的工匠研究這玩藝兒了，以后她還能買得起嗎？！得囤點兒！

    第166章 漲價

    心中有了目標，顧同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心都飛到了窗外，他的同學們也因為祝纓回來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連趙蘇一個平時冷臉的人都因為“進京讀書”這個事兒心神不寧。博士維持了好幾次紀律，最后自己也放棄了，將書一丟，道：“你們自己好生溫書?！?/br>
    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他們也去吃了給祝纓接風的酒席，更是知道了“緋衣”，湊一塊兒說了好幾天了。

    師生都無心，一起將這一天亂七八糟地搪塞了過去。

    老師不管了，顧同更是在心里想了許多事兒，晚上一放學就回家去找祖父。

    顧翁正忙著盤點自己手上的田產(chǎn)，種地這種事怎么能少得了他呢？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強，誰叫他既是鄉(xiāng)紳，眼光還準，沒想跟縣令掰腕子呢？當然偽報田畝這種事兒他也干一點，這不落?？h令手里了么？行，再吐出來一點，就說是新開荒的唄……

    多報一點，就能多得一點糧種來種植。私下弄些麥種來種也可以，但是后續(xù)可能得不到縣衙的幫扶。顧翁的小算盤也打得叮當響。現(xiàn)在沒功夫理會孫子。

    吃晚飯的時候，祖孫倆各有心事，顧同發(fā)現(xiàn)了祖父的樣子，心道：不知道又在弄些什么雞毛蒜皮了。

    吃完了飯，他跟在顧翁的身后到了顧翁的小賬房里，顧翁轉身看到了他，問道：“你來做甚？有事？”

    顧同是顧翁孫輩中最得意者，顧翁對他也比較的寬容，招呼孫子一同進屋坐下，搖著涼扇問道：“有什么事只管說，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闖禍了？”

    顧同道：“阿翁，我想跟著縣令大人做學生！”

    “這是好事呀！”顧翁眉花眼笑的，這個孫子可真是讓人省心嘿！讀書又上進，“咱們家的家業(yè)眼看越來越興旺，就差你能選個官兒啦！給縣令大人做學生，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這可是家里百代的基業(yè)呀！”

    顧同心里的白眼翻上了天，心道：官兒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咱們家，不，整個福祿縣都多少年沒出個正經(jīng)官兒了？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

    顧同道：“那您同意了？”

    顧翁道：“當然！好孩子！你要多多努力呀！我老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你爹和你叔叔、兄弟們都不如你機靈，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呀。嘿嘿！”他招招手，“過來過來，來看看這個?！?/br>
    顧同上前了兩步，顧翁打開一個暗格，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拿出一包銀錢來，說：“只要你好好上進，要走什么門路，我都舍得起?！?/br>
    顧同皺眉道：“不用錢！縣令大人一向提攜后進，也提攜百姓，才不會為錢干沒譜的事呢。”

    “哎~當然當然啦，除了他，還有別人呢？你只要記著，只要你有出息，什么好事都少不了你的?！?/br>
    顧同道：“那您答應了？！”

    “當然了?！?/br>
    顧同惡作劇般地笑笑：“好嘞！那我明天就跟縣令大人說，您答應我轉科了，再去學里向博士請示，轉個明法科！”

    顧翁一哆嗦，手里銀的銅的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外面仆人聽到了往這里跑：“出什么事兒了？”

    顧翁大聲道：“沒事！不用進來！”

    他驚疑地看著顧同，問道：“你發(fā)的什么昏？”

    顧同道：“??？什么昏？”

    “你少給我裝傻！”顧翁顧不得揀地上的錢，顫抖著手指指著這個孫子，“你為什么要轉科吶？！”

    顧同理所當然地道：“給縣令大人當學生，還是明法科的更好些。您近來不是總念叨著什么‘緋衣’‘緋衣’的嗎？縣令大人的緋衣也是從明法科來的，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要緊？要緊的是有本事！”

    “胡說！科考正途，還是以六經(jīng)為要！否則天下學府為何皆以圣人之言為準？耕讀耕讀，家里耕別田，你好生讀書做官！休要再想其他！你要是敢胡鬧，休想從我這里拿到一文錢！說！是誰勾的你轉科的？我與他理論去！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那個什么什么叫譚什么的小子？我要問問他安的什么心！”

    顧同道：“我自己的主意，您就跟我理論吧。”

    顧翁氣得眼睛發(fā)直，嘴里念念有詞，道：“反了，反了！”

    顧同打小因為聰明又長得還端正，也是被家里人慣著長大的，并不害怕這位祖父，反而說：“反什么？難道明法科不是正途？我與您老去縣令大人那里理論好了，您要能當著他的面兒說，明法科不是正經(jīng)營生，我就服了您的膽子了！”

    祖孫二人一個威脅要斷了生活來源，一個威脅要跟縣令告狀，顧翁被氣得一抽一抽的，捂著心口往身邊的椅子上一倒：“哎喲哎喲，造孽呀！這是中了什么邪了？！”

    顧同驚慌道：“快來人！阿翁中邪了！”

    顧翁蹭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逮著他的頭一陣敲：“你說誰中邪？你說誰中邪？”

    顧同抱著頭道：“在家里說縣令大人的不是，當然是你啊，阿婆！快來?。“⑵?！”

    顧翁氣得兩眼發(fā)黑，又要接著打他，顧同的叔叔、祖母、家里仆人一致進來將祖孫二人隔絕了。顧同的祖母與仆人把顧翁扶進臥房，顧同的叔叔低聲問侄兒：“你阿翁怎么了？是不是你氣的他？”

    顧同看著叔叔，低聲道：“二叔，我想轉科?！?/br>
    二叔道：“什么？你阿翁一心想要你……”

    “他想呢，能成么？”顧同道，“二叔，你最疼我了，幫我勸一勸嘛！”

    二叔猶豫地說：“我可勸不動，他最疼你了，可見不得你這樣?！?/br>
    顧同對二叔一陣作揖：“二叔，你幫幫我，幫幫我嘛！”

    二叔道：“那好吧?！?/br>
    顧同與二叔一同離開了小賬房，他回了自己房里，心道：你們答不答應的，這科我都轉定了。大不了我從縣學里退出來，跟著縣令大人當個學生兼?zhèn)€書僮都行。我看他也沒書僮，就跟隨了又怎樣？

    經(jīng)了今天，他更加覺得祖父的主意并不高明。自己只是轉個科，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賭，就要被威脅著斷了月錢。祖父呢？明著也算識些大體，暗中也沒少有些晦暗難明的算盤，就這樣，還想縣令大人給他把孫子扶去當官兒？

    都不說福祿縣這考試的水平，就說人情，你都不聽話了，憑啥覺得縣令會聽你的算盤?。。。?/br>
    那一邊，顧翁也是越想越氣，他以為這個轉科的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祝纓自己都不提了，沒想到祝纓一朝領回件緋衣，他正高興呢，他孫子要造反了！

    顧翁本來沒想過讓孫子做官的，可是，這不是……有個能干的縣令么？福祿縣整個兒都向好，眼看宿麥也能種成功了，他的家業(yè)會更加興旺的。有錢了就想有權，家里有田了就想出個官兒，這要求也不過份！

    他躺在床上，對老妻道：“可不得了！現(xiàn)在孩子主意怎么這么大了的？都是你慣壞的他！去把他鎖在房里，叫他閉門思過，不許出來！老二，你明天去學里，給他請假！”

    顧同他二叔剛好進來就聽親爹又給他派了個活，他弓身上前，道：“爹，阿同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呀……”

    “呸！”顧翁啐道，“他小孩子家懂什么？你竟然也聽他的？你白活這么大了?！?/br>
    二兒子挨了一口，低聲道：“可咱們縣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么？您瞧……”

    顧翁冷笑道：“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打小我看著阿同好，你們就都說我偏心，恨不得他學壞了！外人不是仇人，自家人恨起來才是真的恨呢！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

    “哎呀，死老頭，你說什么呢？”一旁老妻聽了不樂意了。

    顧翁道：“你們都別想了！我定的，不許改！”

    二兒子低聲道：“他一心仰慕縣令大人，要不，您找縣令大人說說，請縣令大人勸勸他去？總慪著也不是個辦法，一天兩天不上學，十天半個月的不去，學里該追究了?！?/br>
    顧翁道：“你也滾出去。”

    二兒子只得抱憾離開。

    老妻低聲埋怨：“你怎么那樣說孩子呢？不管哪一個，不能好好說么？”

    “還要我求他們不成？明天就去見縣令大人！睡覺！”

    ……——

    顧翁說的時候硬氣，可是顧同安心睡了一晚，他卻氣得半宿沒能睡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飯也吃不下就想去縣衙。

    在家氣沖沖，出了門越近縣衙他的脾氣就變得越好，等到了縣衙求見的時候，又是一副很溫和的樣子了。等看到祝纓那張看不出想法的臉，顧翁語帶謙恭地說：“大人，麥種如何分，小老兒不敢置喙，這麥子怎么種，您是不是要教導我們一些？”

    祝纓道：“顧翁等不及了？我也才種了一年，今年不定能種成什么樣子呢。所以我想，真士紳們應該為家鄉(xiāng)多出些力，才找你們先種?！?/br>
    顧翁笑道：“大人定的事兒，準是極好的?！?/br>
    兩人互相客氣了一回，祝纓道：“一兩句說不清楚，等我從州府回來，再與你們細說。還有什么事嗎？”

    顧翁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外面小吳跑了進來：“大人，顧小郎君求見呢?！?/br>
    祝纓詢問地看向顧翁，猜到應該是為了轉科的事兒，她現(xiàn)在對顧同轉科的想法是一點也不迫切的。當然，顧同想考進士是真的挺難的，今年那個去國子監(jiān)的機會她又給了趙蘇了。

    她說：“今天不上課么？請進來吧。顧翁，這是怎么回事？”

    顧翁啞火了，顧同卻跑了進來。他看著還挺整潔，祝纓細看卻發(fā)現(xiàn)他后背上有點灰塵，頭上的帽子也有點臟了，心道：這是被家里鎖起來之后逃過來的吧？

    顧同是跳窗跑路的，還差點崴了腳，二叔不是真心要攔他，他意思意思跟家仆周旋兩下就跑出了家門。

    祖孫倆在祝纓面前大眼瞪小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