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jié)
顧同看一眼那邊一對已經(jīng)停下來的“表兄弟”,答應(yīng)一聲就去找關(guān)丞。祝纓這邊將兄妹倆打發(fā)走,顧同又跑了過來:“老師?。?!” “這是怎么了?” “您辦成了!真不簡單!山上山下好些年沒這樣過了,出了事兒,就是打。據(jù)說在很久以前有過捉了對方的犯人交還對方的事跡,但早已模糊不清了?!?/br> 祝纓看他有點興奮,道:“還沒完呢,奏本還沒遞上去,你幫忙了沒???” “我這就去?!鳖櫷峙d興頭頭地跑了過去。 祝纓回家先換了衣服在書房里寫奏本。記述了事件的經(jīng)過、自己查訪的過程、證據(jù)以及判罰的依據(jù)。然后寫了自己與阿蘇洞主的約定、屬地管轄、互相知會。 奏本的最后寫了自己的觀點:總體還是要對方與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勸說的地方就先保留對方的習俗。 然后鋪開一張紙,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雖然是她的長項,讓她現(xiàn)編一套還是太難。她尋思著瑛族本身也沒個《法典》,弄得太復雜也不像。就先仿著她背過的律法分部,然后往里面填自己需要寫的內(nèi)容。 最先寫的就是“繼承”,將女兒也列為有同樣繼承權(quán)的人,只要還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隨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與入贅的區(qū)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朝廷里讀到的人將會以為這是一種并不鄙視的“招贅”。 她又將“殺傷”里面夫殺妻減刑,而妻殺夫加重的一條抹去了,特意寫“互相殺傷”。 凡她之前看不順眼的律條,在這新的《法典》里想改則改。什么“變法”?不如自己造一個。 唯有這“人有貴賤”阿蘇家比朝廷分得還狠,她實在是沒辦法在這上面明寫。只能含恨不寫。 她這里草稿打好,蘇媛那邊奏本的草稿也寫好了。晚飯后,蘇媛捧著她寫的奏本來請祝纓給修改。 祝纓看她已掌握了寫奏本的要領(lǐng),先敬問皇帝,再談?wù)?,道:“照著這個模子寫,總是出不了大格子的?!?/br> 蘇媛道:“那咱們的《法典》怎么寫?我想照著上回寫的那樣,您看?”她問得有點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行。你的草稿給我看一下?!?/br> 蘇媛苦笑著拿了幾張?zhí)砀倪^的紙:“就這點兒,沒想好怎么寫?!?/br> 祝纓提起筆來道:“吶,律,先分幾章,再往里面填內(nèi)容。你現(xiàn)在要的,讓人知道你與兒子并無差別,就照這個寫。不要寫什么兒、女的差別就行,也不要寫什么夫妻有差。什么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寫只要女兒厲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當成一樣的人,很難嗎?” “是有點難,他們不如我?!碧K媛說,“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么寫?我們斷事,沒個明確的法,怪隨心的。阿爸嫌寫了下來就像被捆住了手腳,我也說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br> 祝纓道:“那這樣,我來填,最后你來看?!?/br> “好!” 祝纓照著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里寫內(nèi)容,有些內(nèi)容,譬如宵禁,那是沒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細,祝纓也就不費心把這些寫進去了,一概都省了。 兩人商量到半夜,才寫了個開頭。 此后數(shù)日,兩人都在商定這一部《法典》,祝纓只管寫她需要的部分,蘇媛十分滿意這位阿叔的回護。在“酷刑”這一點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纓認為瑛族現(xiàn)在的刑罰有些不宜宣示,蘇媛則認為阿叔脾氣太好。 蘇媛道:“這些原本就是會有刑罰,咱們不寫,該弄還是要弄的,到時候或砍手腳、或挖眼睛,真干了,又要怎么說了?我可不想總用朝廷解釋這么多的事情?!?/br> 祝纓將筆遞給了她:“那你寫?!?/br> 寫就寫,蘇媛接過筆就寫。 雖然有些條目祝纓并不喜歡,這本《法典》最后還是成型了,連同奏本一同發(fā)往了京城。 祝纓對蘇媛說:“不是緊急軍務(wù)回復怎么也要八月以后了。你可先做其他事?!?/br> 蘇媛道:“朝廷能答應(yīng)么?” 祝纓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應(yīng),是咱們告訴朝廷有這回事兒。以后你當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舊檔就能用?!?/br> 蘇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面去?!?/br> 祝纓道:“不錯,還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么事?” “阿渾?!?/br> “他怎么了?”蘇媛問。 祝纓卻什么也不肯多說了,只讓蘇媛繼續(xù)讀書去。她不讓蘇媛讀六經(jīng),而是讓她先讀律法和史。蘇媛也沒有再追問,卻不得不記住要把阿渾當個事辦。 祝纓一面處理縣內(nèi)的事務(wù),一面等著政事堂的回信。她預計政事堂是會接受她的處理方案的。朝廷本來也沒有實際控制到阿蘇家,以往連緝兇都很難做到?,F(xiàn)在連兇手都正法了,阿渾也被阿蘇洞主罰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夠接受的結(jié)果。 幾十年了,這樣將觸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內(nèi)的事這還是第一次發(fā)生。雖然不歸管轄,細究起來是控制得更強了,無怪阿蘇洞主覺得不太舒服了。 ………… 祝纓心情不錯,將士紳們又召了來,與他們協(xié)調(diào)分麥種的事情。她將大部分的麥種分給了有勢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給一部分家中有壯勞力的普通農(nóng)夫。 祝纓不讓他們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宿麥,而是照名下田產(chǎn)的三分之一的數(shù)量給種子,這樣即便有問題,不妨礙另外三分之二的產(chǎn)出。 士紳們喜氣洋洋地接了她寫的條子,只等時候到了去領(lǐng)麥種。祝纓又教他們種植的法子,這些人都識字,暫時不用刻碑去背——萬一種不好,又要改進種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還沒讓小江提前譜曲。 顧同看著自己祖父高興地拿著條子走,起了點叛逆之心,低聲問祝纓:“老師一向體恤貧苦百姓,為什么有這樣的好事要先便宜了鄉(xiāng)紳?” 祝纓問道:“這是好事嗎?” “難道不是?”顧同又有點為自家擔心了。 祝纓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來了,我趕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紳有辦法把羊趕走,還是貧民能趕得走吃麥苗的羊?” 顧同恍然,又說:“人不至于這么壞的吧?” 祝纓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壞的情況。真發(fā)生了你怎么辦?苗都吃完了,哪怕罰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來了?!?/br> 顧同道:“原來如此?!?/br> 祝纓道:“你阿翁還不讓你回家?。俊?/br> 顧同大驚失色:“您要趕我走嗎?” “秋收不回家?guī)兔Π???/br> “那……那也不用不讓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夠回家。” 顧同勉強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頓?!?/br> 顧同把鋪蓋帶回家,他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回家給顧翁問好。顧翁像沒事人一樣地問:“縣學什么時候放假?” 顧同道:“跟去年一樣,還是秋收的假,老師讓我回家?guī)兔淼?。?/br> “去吧,你的屋子都準備好了?!?/br> 他的祖母拉著他的手說:“我們阿同回來了呀!” 直到秋收,顧同都住到了家里。他心中既有了個榜樣,也就要事事學一學榜樣,祝纓在秋收的時候往田間去,他也學著樣子跟著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農(nóng)夫的忙碌卻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來,之前老師好像安排了個“防火防盜”,又趕緊巡查這個。農(nóng)夫們收割稻谷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氣的農(nóng)夫都要說他:“小郎君,我們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嗎?!你到一邊玩吧。” 說完就不再理會他,只管彎腰繼續(xù)干活。 顧同只得回家?guī)妥娓赣涃~。 祝纓知道了他的行為,也是一笑而過,她自己也在緊張地盯著秋收,農(nóng)夫在收拾稻谷,她又要巡查一下谷倉。稻子收完沒多久就要種麥了,今年計劃比去年早種個三、五天試試的,種之前要育種,開始的時間只會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還不錯,收獲的稻谷沒有去年漲幅那么大,但是畝產(chǎn)也多了一點。祝纓的臉上,每天都帶著點笑。 這天,她正與趙蘇說上京的事兒,她拿出自己的兩件冬季的皮毛斗篷給趙蘇:“帶過來也總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湊合著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歡的再置辦?!?/br> 趙蘇原是想幫表妹給遞個話的,他看得出來蘇媛也很想要種麥,已經(jīng)詢問了他好幾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難辨?,F(xiàn)在兩件斗篷將他心里一暖,只知:“嗯嗯。”地應(yīng)聲了。 緩了一陣兒才試探地提了麥種的事,祝纓道:“唔,我倒還有些,先與她一些試種,倒也不怕種壞。” 趙蘇笑道:“義父真是慈悲為懷?!?/br> 祝纓才要客氣,外面突然跑了童立進來:“大人!不好了!” 屋里的兩人看向他,童立扶著膝蓋道:“出事了!出人命了!還、還、還有強盜闖進人家了!” “哦。”祝纓說。 第169章 殺性 趙蘇聽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陣心驚rou跳,聽到“強盜”的時候才緩過來一點。他看了一眼,見祝纓表情不變,低聲問道:“義父,要去看一看么?” 祝纓會查案,縣里有案子她都會去管,趙蘇才有此一問。 祝纓道:“去看看?!?/br> 趙蘇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強盜這樣的不長眼睛,還敢到福祿縣來犯案。 來的是當?shù)氐睦镎?,這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漢子,腰間系著一條白色的布帶,黝黑的皮膚,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見到祝纓便當?shù)匾还颍骸按笕?!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呀!?/br> 祝纓道:“慢慢說,怎么回事兒?” 里正道:“大家都忙著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只有些老人帶著孩子在家里看家、做飯,強盜闖了過來,搶吃的、搶錢,不給就殺人……” 祝纓聽他口音里的細小差別,覺得他應(yīng)該是福祿縣靠近鄰縣邊上的,問道:“你是哪里的?” 里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著思城縣的?!?/br> 河西村故名思義,在河的西邊,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從山中發(fā)源,西北斜向東南,這條河也就成了兩縣天然的分界點。河東村就在思城縣了。 現(xiàn)在正是搶收的關(guān)鍵時期,村里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里忙著,此外又有打谷的、曬谷的等等,凡能干得動活的都在為口里一點食不惜力氣。老弱病殘帶孩子在家里做個飯、往地里送飯送水的。連祝纓說的“防火”都被許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盜”了。 他們最大的財富都在地里,防的什么盜?該防著田里的莊稼不能按時收割、曬好、入倉。 祝纓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昨、昨天后半晌!” 祝纓道:“強盜現(xiàn)在是跑了么?” “是……嗚嗚……”里正越說越憤怒,最后嗚咽了起來。自然的聚落幾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間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親戚,一家戴孝、家家著白。 祝纓問道:“有人目擊到了嗎?” “是,好幾個人都看到了!他殺了咱家?guī)讉€人,又點著了屋子,曬谷場里揚場的看到火光敲的鑼,將這強盜驚跑了?!?/br> “強盜有幾個人?” “三、三個,吧?” “長什么樣的?” “一個瘦子,一個五大三粗,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破爛,有個二、三十歲,頂多不過四十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