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節(jié)
顧同道:“我給你今晚多加兩道題?!?/br> 小吳的臉皺了起來。 祝纓點點頭:“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與侯五、項樂、項安輪流盯幾天,有什么漏洞咱們盡早給補上。去州城之前,將這事定下來。司功的舊檔、司法的冤案,可以開始著手了。你給我打下手?!?/br> “是?!鳖櫷f。 “小吳,沉下心,學點兒東西以后才能走得遠?!?/br> “是!”小吳馬上說!又給祝纓端茶遞水。 祝纓道:“好了,把這兩本明天一早發(fā)往京城?!?/br> “是?!?/br> 顧同又問道:“老師,我還有一事不明?!?/br> “什么事?” “老師要參荊綱,這個……荊家如今已然受罰。荊綱不過從六品,您這一參,是不是……” 祝纓道:“那再考你一考,讀史的時候記得先時主官自辟僚屬的事吧?” “是?!?/br> “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了呢?現(xiàn)在歸誰管?” 顧同有點明白,又有點不太明白。祝纓笑笑:“昔時地方官自辟僚屬,必有當?shù)睾缽姟3榕c地方豪強爭這一分處置之權(quán)耗費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講究不起來,真講究的地方,一縣的市令都不能用本縣人。這個要州、府之司功來調(diào)度。一個嬌嬌,事兒不大,但是得給他們緊緊皮?!?/br> 顧同恍然。他和小吳都想起了祝纓剛到福祿縣干的事兒,與大戶關(guān)系密切之吏員衙役都換了一批。 現(xiàn)在小吳、祁泰等人的官職是祝纓薦的,也算是“自辟僚屬”,但他們不是當?shù)厝?,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愿意給赴任的官員一點點這樣的便利,尤其是偏遠、難搞的地方。本來任用本地人做吏職就是難免的了,再任由當?shù)睾缽婋S意安插人,還有朝廷什么事兒?還有官員什么事兒? “人情在所難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絕親族。明晃晃的買賣職位,被揭出來了還不懲處,當朝廷是死的?”祝纓說。 敲打。不過祝纓揀了最響的那面鑼敲了而已。 祝纓道:“好了,去吧。”她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實。二人離開之后,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計劃上添了幾筆。 顧同去而復返:“老師,李司法求見!” …………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對顧同也十分的客氣:“顧小郎君,大人得空么?” 顧同心里有底氣,對李司法也不以年輕人之傲氣凌人了,禮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來必有正事,我這便去通報?!?/br> 祝纓道:“請進來吧?!?/br> 顧同去引了李司法過來,李司法也不客氣,進了書房一轉(zhuǎn)入東間看到祝纓正坐在書案后面,他到案前撲通一跪:“大人!” 祝纓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這是做甚?阿同。” 顧同搶上一步去攙扶李司法,扶著的時候吃了老大一驚——李司法哭了! 眼淚鼻涕一塊兒下來,比顧同他娘要跟顧同他爹吵架的時候哭得還快還慘!顧同手一顫,李司法的身體往他的方向一沉,顧同趕緊又把他扶了起來:“大人,司法大人,您這是怎么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歲了,眼淚鼻涕都沾到了胡須上,一邊哭一邊說:“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罰!” 祝纓道:“這是怎么了?快坐下,慢慢說,你是本府的官員,有什么事兒本府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怎么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職事的,無不要彌補許多。下官不敢說自己將來留給他人的是多么好,更不敢將錯處都推給前任,可接手的就是這么個樣子。南府地處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與獠人雜居,其約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風。下官接手時如果,一步錯,步步錯?!?/br> 顧同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李司法擦了眼淚鼻涕,聲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駑鈍,左支右絀。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來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還請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從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著學些兒。” 顧同借著給李司法拿茶的機會張了張口,手上雖干著活,臉上是有點懵。他也算見過世面,卻不曾見過一府司法這樣的“高官”,這么的不顧形象、這么的敢拉下臉來求饒! 再看祝纓,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但是動作卻顯出幾分驚訝來。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說的哪里話?我自福祿縣至南府,已接了兩回前任的遺澤啦。你說的我都明白。封檔查案,并不對你。我向來對事不對人。司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辛勞呢。安心辦事就是?!?/br> 顧同心道:又收伏一個。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樣子,又跪了下來:“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確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鑄下大錯。求大人寬恕?!?/br> 祝纓道:“什么寬恕不寬恕的?司法將舊案理會清楚才是正理,有什么誤判的過往,你心里想必有數(shù)?以往之過,毋再重蹈覆轍才好?!?/br> “是、是?!崩钏痉ㄟ€是不起來,又請罪,說自己確實本領(lǐng)有限等等,以往確實會有誤判的事情發(fā)生,案子都整理出來了,請祝纓指點如何判罰為佳。他愿做祝纓的學生,投到祝纓門下跟著學。 顧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譏諷的聲音。 祝纓道:“指教談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來,你我同朝為官,互相幫扶才是正理,你行這般大禮,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體,以后府里捕盜、斷案、治安種種事務(wù)少不得你。你瞧,我這里只有一個阿同,指望他幫我復核舊案,不得干到猴年馬月去?還要你來相助的?!庇肿屗魈爝^來跟著復核舊案,有什么問題隨時“請教”他,大家將舊案重新審過,再將積年未斷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數(shù)。以后上面追查下來的時候,她也好代為辯解。 李司法這才不哭了,爬起來又是長揖:“下官敢不盡心竭力!” 祝纓命人打水過來,將水放到門口讓顧同端進來給李司法洗臉,又請他喝茶,再將他送到門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br> “走兩步又累不著我。” 她將李司法從后衙一直送到衙門口,李司法的仆人牽著馬,他也不敢在祝纓面前就大剌剌地上馬,向祝纓拱一拱手,轉(zhuǎn)身先步行幾步。一轉(zhuǎn)臉,就看到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遠遠地過來。 王司功遠遠地看到李司法,心里也是詫異的!這會兒都該宵禁了,雖說在這小城,他們犯夜禁沒人敢抓,但是!這家伙不是應(yīng)該落衙回家了嗎?還是跟自己一塊兒走的!他怎么回來了? 王司功催動馬匹過來,就著衙門口的燈籠看到李司法眼睛紅紅的,連鼻尖都哭紅了,心中暗罵一句:忒狡猾的老東西,狐貍都修成精了!跑過來請罪輸誠來了!可惡! 王司功沉著臉,與李司法打個招,跳下馬來對祝纓行禮:“大人?!?/br> 祝纓對李司法擺了擺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態(tài)從容地踱遠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搶了先,他也想先過來輸誠的,不過掌考核的人與吏部一樣總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這么聽了祝纓的話。然而有把柄被拿捏著,又不得不服個軟。猶猶豫豫,將司功佐祖宗八代都罵完了,又想好了怎么將一些嚴重的事情推給司功佐,這才作罷。 他只恨檔已封、府衙守備森嚴,不能一把火燒了一些舊檔。 什么都想明白了,連日后與祝纓的相處,到什么樣是完全可以聽祝纓的,哪些事兒祝纓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鬧一鬧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過來。 他看李司法走遠了,才說:“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稟報?!?/br> “哦?想必是很著急的事情了,來,里面說。”祝纓說,又問吃飯了沒有,讓預備王司功的飯菜。祝知府家的廚娘手藝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棄,有時還得借祁司戶的女兒幫個忙。 以口味論,王司功是不想吃這個飯的,王司功道:“大人賜飯,敢不領(lǐng)受?” 祝纓請他到后衙,后衙李司法喝過的茶已經(jīng)收掉了。 祝纓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來,看丁貴退了出去,也是當?shù)匾还颍?/br> 顧同翻了個白眼,看著王司功和祝纓又演了一回戲。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認一點。且要說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為他畢竟“只是個司功佐”品級也不高,才從八品而已。這種事兒,雖是他的職責捏著許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說,就是司馬,也是個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憶自己的“左右為難”,王司功泣不成聲。 祝纓也不是省油的燈,戲笑著說:“好吧,以后司功再對別人言,就說也是我這個上官的意思辦岔了事就行了。這鍋,我來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話打跪到了地上,連說那肯定是自己的錯。 兩人又是一番機鋒,最后和解。祝纓還對王司功語重心長地說:“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應(yīng)。”王司功三十大幾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暫時息了氣。最后也洗了臉,跟祝纓就在前面吃了飯。 飯是花姐幫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還可以,來新廚子了嗎?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頓飯,自覺也是穩(wěn)了,也是步行了幾步才上馬,心道:他還是要捏著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總算不追究了。等過了這一任,他走了,我們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調(diào)走,誰還管這個事?且將眼下糊過去才好。他手上親信不過這些人,總還能用得到我。唉,他的親信都得升遷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顧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臉呆滯:“老師!他們怎么這樣?” 祝纓道:“哪樣?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是人都這樣?!?/br> “怎么這么沒骨氣呀?朝廷官員!朝廷官員!” “你還想他們接著為難我是怎么的?”祝纓說,“多讀幾首怨婦詩吧,看看都是誰做的,看看都是寫給誰的。何等哀婉?比起來,我見過的那些愛抱怨的女人,都只會罵句‘殺千刀’?!?/br> 顧同自然是讀過一些怨婦詩的,整個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覺都是飄的。小吳拿了題目來給他看,他竟然差點算錯,最后說:“明天再看?!?/br> ……—— 到了第二天,顧同頂著黑眼圈爬了起來,陪祝纓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務(wù)。祝纓已將府衙、府城之巡邏、值守等事親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較大的城池她沒做過,打算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登上城樓、城墻,考察一下再說。 張司兵趁機道:“下官于城防門鎖還算熟悉,愿為大人前導,下官這就取圖?!?/br> 彭司士也說:“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愿為大人述說,下官這就取冊。” 兩人進了簽押房,見只有顧同在側(cè),丁貴等人守在門外。兩人對望一眼,張司兵先進去,捧了整理好的東西,跪是沒跪,卻是長揖到地,老老實實輸誠。 張司兵管的事兒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來。他拍著胸脯對祝纓保證:“凡司兵的事情,大人只管清查,有錯處下官就改?!?/br> 他好好地出來了,彭司士又進去,他也沒跪,卻是哭得快在癱到地上了,顧同麻木地將他扶了起來。 二人離開之后,祝纓道:“收拾收拾,咱們?nèi)タ纯催@南府的府城。你怎么了?累著了?要不我也跟項樂似的放你三天假?” 項樂兄妹倆和小柳等人跟著她出行河東,又私訪奔波,祝纓給他們放了假,項樂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謂立功。祝纓給他記了一功,又多放他兩天假。 顧同道:“我跟著老師!跟著您總能見識些不凡的東西?!?/br> 祝纓笑笑,帶著他與小黃等人,與張、彭二人登城樓、看地圖、實地看了府城的概況,重新定了規(guī)矩。又下令:嚴守夜禁。 小黃等人都很興奮,他們的年紀也不大,與小柳一樣,能聽到的關(guān)于祝纓的都是“故事”,這回親見了,一個個也與顧同一樣的興奮。祝纓說什么,他們就聽什么。祝纓道:“你們各有職司,都要用心??纯磪撬緜}。他以前可是能將整個衙門都記在心里的。” 然后才回到府衙,接著看舊檔。四司舊檔,可比司戶、司倉的錢糧檔簡單得多!司士的稍復雜一些,也不如這二司的麻煩。 雖則他們輸誠,祝纓還是要將四司的情況都記一記。 核了幾天的檔,邸報也沒有大事,祝纓回到后面吃晚飯。 飯后,小江說:“大人,我想搬出去住?!?/br> 第206章 點燈 “誒?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張仙姑正漱口,聽到這話一口水噴了出來。 小江這人很難與人熱情得起來,好干凈,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里就在一邊做針線、看書、寫字,也不吵鬧。似乎是因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愿意與大家一起吃飯。 張仙姑心里雖然犯點毛,不過想到女兒需要一個女仵作,當娘的什么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習慣了,小江身上沒有張仙姑特別不喜歡的特點,她會自己洗衣服,也會幫忙打掃。身邊一個小丫頭還是張仙姑怪喜歡的那種。 唯一要顧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間有些小尷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張仙姑還要看得開,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仵作”這個事兒,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過往。 主仆二人在后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經(jīng)習慣有這么個人住在這里了。 家里有一個不麻煩的人,張仙姑還挺愿意的。人多,看起來也興旺。 小江道:“嗯,本來就是借住。先時城里有些亂,又不熟悉,如今衙門里也安生了,城里也好些了,叨擾這么久,是時候搬走啦?!?/br> 張仙姑道:“這是什么話呢?搬出去還要花錢賃房哩!” “我還有些錢,大娘子不用擔心,我過得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