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節(jié)
………… 祝纓一回來又是一番忙,才安靜下來,京中公文的批復也下來了。 大理寺、刑部核準了她的判罰,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這天,他們被拖到府門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發(fā)配了出去。 府城里的士紳們都摒息凝神,很擔心她又要拿誰開刀。不想她卻不大動士紳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學,看了學生們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與四縣的縣令們“商定”的結果。即名額的分配。 祝纓一向有一個理念,得讓人能沾著好處,才能將人捆得更緊。公文下來的時候,唯南平縣議論紛紛,南平縣的成績一向是最好的,學子們便以為這是奪南平縣的資格來給其他三縣。他們聯(lián)名上書,由學生里成績最好的一個叫鄒進賢的遞進了府衙。 祝纓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將學生們召到了府衙內,再命博士將學生們的籍貫一一列出。 鄒進賢道:“大人,以此看來,四縣是都有二人以上,仿佛沒有改變。然而有的縣只有二人,縣內若推薦不學無術者入學,再以通識功課者考試,是白騙兩個名額,又當如何?” “舉薦之人也要復核。”祝纓很耐心地對他們說,“若文理不通,追責舉薦之人。” 鄒進賢等人還是不愿接受:“敢問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過,是也不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府學之內尚有濫竽充數(shù)者?” 祝纓淡淡地道:“濫竽充數(shù)的荊五已革了去?!?/br> 鄒進賢默了一下,荊五郎確實學問不佳,要說他能自己考進來,鄒進賢也是不信的。他說:“以往,無力爭執(zhí),因大人與前人不同,學生們才來進言。若大人也是庸碌無為之人,學生們不說便是?!?/br> 祝纓沒有生氣,她走了下來,和氣地問道:“福祿縣,是南府所連嗎?” “是?!?/br> “是朝廷所有嗎?” “是?!?/br> “福祿縣的讀書人,是讀的圣賢書嗎?” “是,可是讀不好……” 祝纓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放手,不能不管他們?!?/br> “大人何不選派大儒講學呢?且大人任福祿縣令之后,也是舉辦學校,不是也能有人考進來嗎?” 學生們都比較信服鄒進賢,聽他說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纓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么?他們開始竊竊私語,博士急忙維持秩序。 祝纓問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幾人?你憑本事能考到哪兒?” 鄒進賢漲紅了臉,他知道自己的學問拿出去或許未必能入更高的學府,國子監(jiān)的教材他也看過了,趙蘇抄的講義他也看過了。天下能人當然是很多的,學問好的人他服,卻見不得有人偷機取巧的。 祝纓嘆了口氣:“書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祿縣令,現(xiàn)在又使府學常年分給福祿縣名額,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鄒進賢道:“愿聽大人教誨?!?/br> “你覺得我是循私念舊,還是眼界更大一些,認為南府也是朝廷所轄、南府的學生也應該準備有機會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學府見見世面?嗯?” “那學生也愿意用功考出去?!?/br> 祝纓輕描淡寫地說:“考個屁,不給你們見識一下,你連自己差在哪兒都不知道,你讀的課本都是缺的,拿什么考?要說自己負笈求學是不是?去京城游學是不是?你們自己個兒跟蛐蛐兒似的自個兒斗出個頭名來,那要本地官員干什么?要朝廷干什么?你自己能干,也不能絕了別人的路。我與別人之不同,正在此處。” 鄒進賢還想說什么,后面同學已經(jīng)拉住了他。他們都聽明白了祝纓的意思,給福祿縣爭名額,不是只為了福祿縣,而是基于她“眾生平等”的想法,也會為南府學子爭取類似更高學府的名額。 得按住鄒進賢! 學生們七手八腳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點激動,道:“大人,鄒進賢年輕氣盛,會想明白的?!?/br> 祝纓道:“府學的卷子我看過了,內有幾個狗屁不通的,連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額上沁出汗來,道:“是?!?/br> 府學生們又是一陣歡呼,內中夾雜著幾個目光游移的。 “散了吧?!弊@t說。她確實是要為南府也爭取幾個進國子監(jiān)的固定名額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構思一個奏本,國子監(jiān)那么多門學科,那么多的學生,一府保有一個,這要求不算過份吧?如果不能具體到府,每州一到二人,余下的名額再爭競,總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蔭入學中,為了加緊朝廷與各地的聯(lián)系,各地給一個名額又怎么了?給當?shù)厝藱C會參與到全國的事務之中,也是另強聯(lián)系的一種方法,不是么? 以她在這偏僻地方的經(jīng)驗,時間久了,語言都不通了! 顧同在一旁心神激蕩,大聲說:“老師所思所慮,才是謀國之論!” 祝纓敲敲他的腦袋:“不要拍馬屁?!?/br> “拍馬都趕不上,如何拍得?”顧同笑著說。 祝纓道:“干活去!” 顧同跳了起來:“是!” 顧同跑去找王司功,繼續(xù)與他復核舊檔。府衙舊檔存得不多,主要還是魯刺史主政之后,檔案才更完備的,就幾年,如今已查到了尾聲。 他二人正看著,項安又走了過來:“大人。今天我去看師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br> “什么事?” “是城內那家米鋪,請大人題寫匾額,愿付潤筆?!?/br> 害!外快來了! 地方官員的外快收入里,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稅時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潤,其余也不算賄賂的是年節(jié)人情下屬的孝敬,只要不太出格,沒有公然收錢辦事,尚可接受。而“潤筆”就是正當收入了,寫匾額、題字、寫墓志銘等等,都可以收高價。 大部分的官員都讀過書,字也能賣幾個錢,不過大多數(shù)人的字未必值這個高價,多出來的溢價是本地官員這個身份給的。也有一部分人書法一流、學識極佳,日后還能封侯拜相,買到這樣的字,那是買家賺大發(fā)了,可以傳之子孫了。 祝纓嘆了口氣,道:“好吧。查查米鋪有無劣跡,沒有官司在身、沒有舊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個匾額能賺個幾十貫,祝纓的字不能算書法,不過有王云鶴和劉松年的信件之類,她不免會仿一仿他們的風格,寫個字在南府這個地方也不算丟臉。 此外又有墓志銘,也是幾十貫上百貫不等。祝纓十分小心,凡要給她潤筆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個月也寫不一、兩份,倒揪出三個有舊案在身的。此事卻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愿意告官——以貧告富,不但難贏,還容易被報復,更耽誤自家生計。 祝纓都給辦了。 弄得找她寫字的人都少了。 寫了一道匾、一篇墓志之后,南府司馬章炯終于到了。 第208章 司馬 “到了?”祝纓問。 小柳用力點頭:“嗯嗯!驛站那里送來的消息,這會兒該往城里趕過來了。算算腳程,該是快到了?!?/br> “知道了,你告訴小吳,派人再去一下給章司馬準備的住處看看,順便灑掃一下,好叫司馬一來就能入住。門鎖鑰匙當著他的面兒取下來,讓他自換新的?!弊@t仔細地叮囑。 小柳道:“是?!?/br> 顧同探頭探腦地:“老師,司馬這就要來了?。俊?/br> “你那是什么怪樣子?” 顧同的表情變了幾變,道:“又有些擔心又不那么擔心的?!?/br> “哦?” “副職嘛,除了縣里的副職還容易管些,府、州的副職怎么都有點兒像坐探呀?”顧同嘀咕。 以前他還是個天真的小縣城的學生的時候,看所有的官員都是一樣的、都是一體的,了不起是因為各人的性情、各人落袋的銀錢糾紛之類有個親疏遠近恩怨情仇。近幾年、尤其是做了祝纓的學生之后才知道,這里面的學問大得很。 朝廷就不是很喜歡一個官員將某個地方經(jīng)營得鐵板一塊,副職之初心既是“儲貳”也是“制衡”。為了治理好一個地方讓主官和副職搭班子是搭班子,使一人不能在一地一手摭天也是朝廷要考慮的內容。各州每年入京的人都規(guī)定要輪流,也是不能叫某個人壟斷了消息渠道。所以一地之副職,不可能是主官想要誰就是誰。能不能理順關系,端看個人的運氣和本事。 主官副職拿到告身那一刻,就知道朝廷的期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F(xiàn)在來的這個章司馬,顧同感覺并不很樂觀。 他又很相信老師的本領,眼看南府已在掌握之中,想來一個光桿兒的司馬也不能成什么事兒。只是如果司馬跳得太高,太耽誤正事兒。 祝纓低頭又看了一眼章炯的簡要信息,很少。就算是在吏部,對一個官員的信息記錄也多是記錄一下父祖三代、籍貫、年齡、某年出仕、任何職、何時升降轉、考評等第和考語等等。怎么解讀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祝纓道:“看起來倒是個能干的人?!?/br> 章司馬的任命發(fā)布之后,吏部終于告訴了祝纓這個主官將會迎來一個什么樣的下屬。 章炯,三十八歲,正六品。在這個年紀坐六望五,已是官運不錯的人了。他是正經(jīng)的科考出身,名次雖然不高,但是起手是官員,正九品。算一算,這一年章炯才二十三歲。先在京城呆了一陣子,然后是任地方,一路干上來,十五年間做到了正六品。能力應該是有的。 再看他的出身,他的父祖都是官員,祖父一生做到了七品,父親做到了六品,這二位都已經(jīng)死了有些年頭了。能讓他丁憂的人都不多了。 這樣一位人物的到來,朝廷應該還是比較照顧南府的。年富力強,又有地方上政務的經(jīng)驗,應該也有一顆上進的心,挺好的。 祝纓對顧同道:“他既來了,你們以后都要當心些!要守府衙的規(guī)矩,不要散漫,不能再將前衙當作自己家一樣了?!?/br> 顧同道:“是。我這就去對他們也講一下。不過老師才整頓過府衙,上下都還是很守規(guī)矩的。” 祝纓點點頭:“去吧。安排好接風宴,再讓小吳帶人去迎一迎他?!?/br> “是?!?/br> 祝纓轉回后衙對家里人說了這件事兒,讓他們心里也好有個數(shù)。祝大道:“他是副的,就算不干好事兒,怕他怎的?”張仙姑道:“你又在孩子面前胡說了!什么好的壞的?不過老三啊,司馬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祝纓道:“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說,要是他帶著家眷赴任的,咱們也要有個準備。” “哦哦,這樣?。∧俏抑懒?。”張仙姑道。 花姐道:“雖不知道他家中有什么樣人,不過禮物我已備好了,只看他是什么樣的,咱們就送什么樣的禮物過去?!?/br> 祝大驚訝地道:“這正的還給副的送禮???以前給官兒大的送就算了,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 花姐解釋道:“只是幾樣簡單的東西,并不是重禮,不比往京城送的那些。” 祝大揉了揉鼻子,心道:這司馬當?shù)?!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個識好歹的人。 祝纓道:“明天就能見著真人了,現(xiàn)在多猜他的性情也是無益?!?/br> 張仙姑道:“花兒姐啊,那咱們把衣裳再拿出來晾一晾吧。見客了得穿得鄭重些?!?/br> ……—— 話分兩頭。 章炯不是來任本地主官的,本地官員就沒有必要結伴去必經(jīng)之路迎他。他自己到了南府的驛站落腳的時候向驛丞通報了姓名,辨明了身份被驛站上報的。 才住下,預備第二天到府衙報到,當天晚上小吳就帶人到了驛站。 小吳自從知道了章炯要來的消息,心里早揣摩過這個新的司馬許多次了。他自認是祝纓的心腹之人又得到重用,便額外為祝纓cao了許多的心。副職!這一點小吳比顧同更明白是個什么意思。 他自己設置了一套預案:先熱情周到地迎接章司馬,章司馬要是個好的,跟祝纓一條心,那這番熱心也不白費。如果章司馬是個壞的,那也可以麻痹一下他! 小吳給自己定位好了,就殷勤地跑到了驛站去求見。 他亮了自己的身份,又問驛丞:“章大人住在哪里?快領我去見?!?/br> “回大人,就在那邊的那個屋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