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星用帶著口音的官話拜見二人，二人打量他一回，也瞧不出什么破綻——他的長相里帶著“南相”，口音也對，這身裝束也很貼合。二人命他起來坐下。

    施鯤問道：“你是梧州人？哪一家的？”

    巫星道：“我是阿蘇縣派來的，不是冒充的。我第一次上京，他們路熟的人沒來么？看來路上是遇到事情啦?！?/br>
    王云鶴問道：“其他人？”

    祝纓道：“據(jù)說，他們一共有五路人，我只遇到他一個(gè)。已經(jīng)派人到城門附近、梧州會館、寒舍舊屋那里等著了。林風(fēng)只要到了，左右脫不了這些地方。就算去四夷館，那里也會很快報(bào)來的?！?/br>
    施鯤道：“又有這幾處什么事？”

    祝纓苦道：“他們哪到過京城？只有一個(gè)林風(fēng)，之前覲見過陛下，他今年也不到二十歲，記不記得清路也不好講。如果他安全抵達(dá)，這些都是有可能去的地方。”

    王云鶴嚴(yán)肅地說：“如今是什么時(shí)候你該清楚，事情不能鬧大?！?/br>
    “是?！?/br>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又詢問巫星：“梧州發(fā)生了什么？”

    巫星的眼眶濕潤了：“他太壞了！要奪咱們的人和地！山下人家里做官的，還不用交稅、還有自己的地呢！我們縣令的人口和土地，為什么都要交給他？”

    “誒？”

    施鯤溫言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巫星用力搖頭：“才沒有！他說準(zhǔn)了，要把咱家有的全都記賬上給他。三年過了，該著輪流做長史和司馬的。他收了原來長史和司馬的官印，沒說誰能做新的。問他，他裝得跟個(gè)神仙似的笑著搖頭，他的狗腿子說，咱們沒有功勞。要功勞，就是交出人口和土地，換他給朝廷上書。太欺負(fù)人了！”他越說臉越脹紅，抬手恨恨地捶著自己大腿。

    王云鶴與施鯤稍一猜測就明白了七、八分，官員的這種心思他們很清楚——政績。兩人肚里罵了臟話，這事兒地方官員干得出來。他們當(dāng)初對這個(gè)人選也是用過心的，看一看過往的履歷，無論是教化還是人口戶籍賦稅，都還可以。也沒有士紳告過狀，風(fēng)評也不差，未見激進(jìn)冒險(xiǎn)。

    但是梧州情況特殊，他沒把握好?；蛘哒f，到了那個(gè)地方之后，看到底子打得好又有施為的條件，一般人很難忍得住不“更進(jìn)一步”。

    再看一眼奏本里的措詞，最后一段意思挺明顯了，如果處理不好，最低是個(gè)拆伙，更嚴(yán)重的后果也不是不可能，這事兒得跟皇帝報(bào)告一下了。

    祝纓道：“長史和司馬的事倒還好，前陣子想起來這件事，鴻臚寺行文給了吏部，吏部已經(jīng)發(fā)文過去了?！?/br>
    王云鶴道：“那也延誤不得！就是這些自作聰明的……”

    “蠢材。”施鯤不客氣地說。

    王云鶴道：“你們且留一留，施公，此事不能瞞著陛下。”五路，還有四路呢，萬一哪一路跑大街上嗷一嗓子，說朝廷貪外番的土地人口，好說不好聽。

    施鯤道：“你去?！庇肿屪＠t和巫星就在政事堂里等下文。

    ……

    皇帝正在跟太子吃飯，太子雖然過得委委屈屈，一切總算開始慢慢變好了。他也學(xué)乖了，晨昏定省不說，必要尋機(jī)會與皇帝討論一件大事——他長子的婚事。

    父子倆飯桌剛開始擺，王云鶴帶著奏本來了?；实鄣溃骸敖裉焓悄阒邓迒幔俊?/br>
    王云鶴：“是?！?/br>
    “什么事？”

    王云鶴如此這般一說，皇帝的臉耷拉了下來，顯得十分陰沉，藍(lán)興對著樂工一擺手，音樂停了下來，太子心里開始打小鼓。

    王云鶴道：“據(jù)臣猜測，是彼cao之過急。應(yīng)當(dāng)是想將羈縻編戶入籍，卻又沒有安撫下諸部。講究男女大防，卻又疏忽了轄下的實(shí)情?！?/br>
    皇帝便問：“五路使者？”

    “到了一路了，其他的，祝纓報(bào)說已經(jīng)派人搜尋去了，臣以為還須京兆也上心。或再派人出京往南方的驛路守候。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br>
    “祝纓呢？他是怎么干的？怎么梧州亂了？”

    王云鶴道：“他倒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他在時(shí)梧州還算安寧?！?/br>
    皇帝道：“他人呢？信使人呢？”

    “還在政事堂。”

    “叫他來?！?/br>
    沒宣巫星，他只好焦慮地等在政事堂，與施鯤大眼瞪小眼。施鯤對他十分和藹，命人給他拿吃的，兩人一邊吃，施鯤一邊問：“你讀過王公的文集呀？”

    巫星不敢放開了吃，把咬了一口的一個(gè)咸味的卷子又放回了碟子里，小心地說：“咱們梧州書少，都是老師從京城弄了一些，有什么就讀什么。老師說，王相公的文章寫得明白?！?/br>
    “哦。你看得明白嗎？”

    “看明白了一些?！?/br>
    “哪一些？”

    他兩個(gè)一問一答，巫星還有得吃，祝纓到了皇帝面前，是一口也沒吃上。她進(jìn)殿之后倒是混上了一個(gè)座兒，皇帝的口氣卻不是很好：“究竟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來了，他的祥瑞們！還有，他的開疆拓土！他的四夷賓服！他的人心向化！

    祝纓道：“據(jù)臣猜測，應(yīng)當(dāng)是梧州想編戶，把事情辦得急了。五縣本就有些畏懼朝廷，仿佛驚弓之鳥，陛下可還記得前年五縣覲見時(shí)，頓縣的林縣令與孫將軍那一場？再有以長史、司馬的任命要挾，難免讓想起來一些過往?！?/br>
    “長史、司馬？”

    祝纓又提醒了一下梧州的情況。

    皇帝又問：“編戶怎么是奪了他們的人口呢？”

    祝纓道：“這些人口、土地本是他們世代擁有的。臣前幾年才將他們手里的‘奴隸’轉(zhuǎn)為‘奴婢’，雖是奴婢，仍是他們的人?！庇謱⑴`和奴婢的區(qū)別稍稍解釋了一下。因?yàn)樵谧啾纠?，通常這倆都是一個(gè)“奴”字。

    皇帝在這件事情上比刺史明白得多，罵了一句：“胡鬧！梧州刺史是何人？在京里嗎？”

    王云鶴道：“今年梧州是別駕進(jìn)京?！?/br>
    皇帝道：“問他！”

    “是?！?/br>
    祝纓趁機(jī)進(jìn)言：“陛下，梧州不可輕視，五縣的位置好?！?/br>
    “嗯？”

    祝纓道：“容臣為您解說?！彼謱⑽蹇h與西番位置關(guān)系又講了一下，她在鴻臚寺這幾個(gè)月功課做得越發(fā)的足，更向皇帝說明了這個(gè)“兩面夾擊”的布置。

    布置的規(guī)模有點(diǎn)大，祝纓道：“這里一片多是高地山脈，進(jìn)出都不易。眼下朝廷想走這一路很難，但是在這里插上一步棋，是可以制衡的。比朝廷調(diào)集大軍出擊，容易得多?！?/br>
    皇帝嚴(yán)肅了起來，道：“你想得很是?！?/br>
    祝纓又說：“陛下可還記得西番王子昆達(dá)赤？他除了定約，還在京城探訪，找到了了阿蘇縣的茶磚。前年西番使節(jié)來的時(shí)候，曾與蘇喆同住在四夷館，知道那里有茶?！?/br>
    太子忍不住問道：“那不是有益西番？西番可以從獠人那里得到茶磚，那……”他肚里明白，卻說不太清楚。

    祝纓會意，不就是西番有了兩處來源，不會只受制于朝廷了么？

    祝纓笑道：“那不正好？五縣也是朝廷的，他要真以為自己有了后手可以興風(fēng)作浪，他醒悟的日子在后頭。只不過這樣的經(jīng)營非一朝一夕之功，現(xiàn)在又要……”

    皇帝與太子都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实鄣溃骸澳闳フ移呃桑屗麕湍?，把另幾路信使都悄悄地?cái)r下，你把他們安置好，要好生安撫?！?/br>
    “是?！?/br>
    皇帝對王云鶴道：“先問梧州別駕，再派御史去梧州?！?/br>
    王云鶴道：“是?！?/br>
    王、祝二人見皇帝再沒別的話，一同辭出。

    路上，王云鶴道：“要用心，絕不可鬧出來?！?/br>
    祝纓道：“是?！?/br>
    二人沒有過多討論梧州，情況兩人都猜了個(gè)差不多，刺史手是臭了點(diǎn)，但是不能說他全都不對，哪一條的初衷都不能指責(zé)，甚至要說他本心是好的，是延續(xù)、推進(jìn)祝纓開頭的事業(yè)。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

    結(jié)果又是明擺著的，這就考驗(yàn)執(zhí)政的本事了。王云鶴對祝纓透露了自己的計(jì)劃：“御史是去查訪的，如無意外，御史將他帶回。梧州先讓張運(yùn)看守，如此一來，每年誰能上京呢？”

    “這……”

    王云鶴問道：“你在梧州時(shí)，可借三縣之力收伏五縣，是也不是？”

    “是?！?/br>
    “如今不行了，他們沒這個(gè)本事。你曾有腹心之論，腹心與細(xì)枝末節(jié)終究是有差別的。你到福祿是個(gè)意外。把梧州拆了吧?！?/br>
    “啊？”

    “羈縻五縣還叫梧州，他們輪流做刺史官。南府三縣，另設(shè)府，派員?！?/br>
    祝纓的臉色變得難看了。

    王云鶴道：“舍不得？”

    “對?！?/br>
    “那也沒辦法，本來就不倫不類，能維系是因?yàn)槟阍?。如今你不在梧州了，又尋不出另一個(gè)人來，就得拆。”

    王云鶴打定了主意就不容易更改，且這確實(shí)是眼前比較好的一個(gè)方案。

    祝纓很快冷靜了下來，跟王云鶴討價(jià)還價(jià)：“那南府不能并給卞行，他就是個(gè)大廢物，魯使君留下的老底兒快被他吃光了，捎帶了孝敬段琳。我好不容易把煙瘴之地經(jīng)營成這樣，朝廷不能把三縣拿來喂這兩頭豬。您要是給他了，他什么時(shí)候進(jìn)京，我就守在城門口等他，非叫他們兩家連本帶利給我吐出來不可。段家別再想有一間房子是有頂兒的，我全給它掀了。”

    王云鶴道：“你火氣太大啦。”

    祝纓道：“我沒生氣，跟您講我的打算來著。”

    這群“諸侯”壞透了！王云鶴想起了施鯤的名言。眼下這個(gè)更是個(gè)中翹楚，他是真敢動手，從不虛言。

    王云鶴沒好氣地道：“你倒是給我薦個(gè)合適的人！還不帶著你的信使去找鄭七？”

    “是。”

    ……

    祝纓捎上了巫星，出了皇城，讓巫星先坐自己的車回府，自己騎馬去了鄭府。

    鄭熹才回家，臨近過年了，京兆府并不輕松，但尋常公務(wù)累不著他。他既以“關(guān)心先太子遺孤、保全先太子血脈”為由打動了皇帝，把承義郡王的婚事給定了，至少眼下是沒有很煩心的事情了。

    聽說祝纓上門，笑道：“他來蹭飯了。”

    他們家正在吃飯，馬上給祝纓添了一席。從他們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來鄭熹要給次女謀“未來皇后之位”失敗的陰影。

    郡主笑道：“聽說三郎這些日子忙得緊，如今可算閑下來了。”

    祝纓道：“大事是辦得差不多了，還有些許小事，少不得要勞煩京兆。”

    郡主道：“這有什么？叫他辦?！?/br>
    鄭熹道：“想是我老了，阿娘就不心疼我了，見著年輕的后生只顧護(hù)著他了?！?/br>
    引得眾人一陣笑。祝纓此來準(zhǔn)備好了話題，就是與胡使談判的事，累利阿吐確實(shí)是一份很好的談資。她又說了與胡使談判的一些可以講的情況，北方的物產(chǎn)之類，問府上有沒有需要的。

    她給累利阿吐有回扣，累利阿吐也會給她一些“意思”。

    岳夫人輕嘆一聲：“眼下是不用準(zhǔn)備了的?！彼窍霝榕畠憾鄶€些東西的，眼下確實(shí)是不用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