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將此事看做一種機密，官場上的升遷，在塵埃落定之前是越保密越好的，你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人在盯著你。只要沒有定論，別人就有下黑手的機會。有人是有競爭的關(guān)系，有人是有仇，有人干脆就是見不得人好。

    人生百態(tài)，什么奇葩都有。

    所以王、阮二人都盯著祝纓的門口，祁泰一出來，沒見別人再進去，二人各袖了自己寫的那份稿子，一邊走一邊還在心里打著等會兒同祝纓說話時的腹稿。

    呯，在祝纓門前的長廊上相遇了。兩人都不好再退，又一齊往前，有點尷尬地在門前謙讓。

    祝纓在里面看到了，說：“怎么了？都進來吧?！?/br>
    二人進來，心中各盤算著：他來干什么？難道？我要不要另指一事，等大人這里清凈了再來？

    祝纓一看二人的表情，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笑道：“都是自家人，來都來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本也想將你們二人一同請來的，有些話須得與你們說開了，才好做安排?！?/br>
    二人面面相覷，王丞道：“大人是說？”

    祝纓道：“朝上的事。降了那么多的人，必有遞補，這一批人升了之后，他們留下的位子也要有人填補的。鴻臚寺也不能落于人后，最有資格的就是你們倆了。這個你們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了。但事情成不成，還要看咱們怎么做，你們要攜起手來才好?！?/br>
    她故意將之前的話又簡要說了一遍，以緩解二人的不自在。

    王、阮二人對望一眼，一齊說：“請大人示下。”

    祝纓伸出一根指頭，道：“第一，咱們還有一點時間，他們必要先將上頭的職缺先補了，再輪到下面的。”

    二人都點頭。

    祝纓又伸出一根指頭：“第二，空出來的缺位不少，聰明人也很多，過不多久必有人會想到這些缺。你們二人都是鴻臚寺的人，萬一相中了同一個職位，自己人打自己人叫別人看笑話是假，耽誤了自己的事是真。不如省些力氣，一致對外?！?/br>
    二人都說：“是?！?/br>
    祝纓伸出第三個指頭：“所以，咱們要減少不必要的消耗，不要繞彎路，一條直道打通。”

    二人互看一眼，起身道：“大人一言，茅塞頓開！還請大人指點迷津?！?/br>
    祝纓雙掌下壓，示意二人坐下，才說：“你們都是名門子弟，家學(xué)淵源，個中關(guān)竅本也不用我多言。只因你們都是鴻臚寺的人，我才想多說幾句廢話，以免遺憾。職位多得是，協(xié)調(diào)一下，商量著來。咱們鴻臚寺也為你們二人一起發(fā)力，咱們先前路給鋪好了，回家一說，各得其所，豈不美哉？”

    近些年來，她對名門望族的了解也更深了些。一句話，兒子都比侄子親，怎么敢說對所有族親就一定會上心？

    二人雖然有靠山，但是離有求必應(yīng)還遠(yuǎn)著些，他們肯定沒那個資本天天跑到族中顯貴的家里協(xié)調(diào)要求。既不能老是去煩人家，也不好要求人家不干別的，專一為他打破頭。

    最好的辦法就是，這邊協(xié)調(diào)個差不多，拿出自己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有腦子值得栽培的態(tài)度來，這樣成功率會高很多。王、阮二人是同批有機會的，最好私下溝通一下，你想怎么樣、我想怎么樣，不要為爭同一個職位結(jié)下怨仇，互相拖后腿。

    王、阮二人又想起立了，二人確實知道不少做官的門道，在祝纓這里相遇心中也確實有一點不自在。但是祝纓這樣的協(xié)調(diào)，為他二人考慮到的，又是他們之前沒有想過的。名門歷史悠久，各種幕后的交易不少，但是憑他們二人是很難攤開講的。所以各自心里，還是只想自己。

    現(xiàn)在祝纓出面為他們組了一個局。

    二人將不自在先扔在了一邊，阮丞道：“還請大人不吝賜教，我二人……若有機會，往哪里去更好些？”

    祝纓道：“分人。”

    祝纓給他們的建議是：“你們已經(jīng)是六品了，能換身衣服是當(dāng)下最要緊的。只要你們需要，鴻臚寺必為你們助力。既然是鴻臚寺的人，相關(guān)的職位會更方便一些。”

    其次是二人的家族勢力在哪兒，就往哪兒去最方便。

    最后，祝纓又說：“升職之后，少不了要宴請親朋，如果手頭緊，可以現(xiàn)在先從公廨錢里借一些。我為你們做保，不用利息，收回禮金后歸還就行?！?/br>
    二人心頭一暖，這哪是“升職之后請客要花錢”，分明是“借錢給你們跑官，跑完了還錢”。

    最后一點的不自在消彌了！

    二人起身長揖到底。

    祝纓道：“落衙后我要將今天的事向駱大人匯報，你們的事我也會提一提。要互助，不要內(nèi)斗，好自為之?！?/br>
    說完起身，一手一個將二人扶起，再將他們的手搭在了一起：“都是自己人，就算出了鴻臚寺也要互相扶持啊?！?/br>
    二人都感動得答應(yīng)了。

    將要告退時，二人才想起來：我寫的自夸文章還沒交。一人一個，摸出文稿來雙手捧著交給了祝纓，祝纓道：“好。”

    …………

    她答應(yīng)了就會辦，翻看了二人的文稿，心里有數(shù)。落衙后就直奔永平公主府，光明正大地說是來匯報一天工作的。

    永平公主與駱晟一同接見了她，駱晟不方便挪動，與公主兩個人都穩(wěn)穩(wěn)坐著。

    因駱晟說了是祝纓給自己“救出來”的，永平公主緩過神之后對祝纓態(tài)度頗佳。祝纓問候了駱晟的身體，駱晟道：“還要靜養(yǎng)，我如今又無事，累不著?！?/br>
    祝纓笑問：“沒向陛下報個平安嗎？”

    永平公主輕輕“啊”了一聲。

    “今天早朝，陛下將我們都叫了過去……”祝纓將今□□上的事對駱晟講了，她記性很好，消息比其他人傳出來的都要全面。

    駱晟道：“今天邸報上沒寫，我正著急想知道呢?！彼F(xiàn)在只知道大理寺卿倒了個大霉。

    祝纓道：“今天的事兒明天邸報上就有了。”

    駱晟卻不傻：“邸報上沒有你說得這么細(xì)的?！?/br>
    祝纓笑笑：“對了，鴻臚寺里還有一些事?！?/br>
    駱晟道：“你辦就好?！?/br>
    祝纓拿出了兩張紙：“您才是鴻臚的當(dāng)家人，我理事不過從權(quán)。都寫在這里了，您慢慢看，有什么不妥的，還請示下，明天一早我去了就改?！?/br>
    駱晟看了兩眼，失笑道：“你辦事有什么不妥的？我就不亂管了。咦？這王、阮二位又有什么事？”

    祝纓道：“二位自到了鴻臚寺，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讓補缺，我尋思著，萬一呢？也不枉他們跟著您忙了這幾年。從咱們鴻臚寺能走出去幾個人，說起來也好聽。門生故吏嘛！以后總有幾分香火情，見面親三分?！?/br>
    永平公主問道：“他們?yōu)槿送滋麊幔俊?/br>
    祝纓點了點頭：“都是名門子弟，懂道理，辦事還可以。他們的事兒還請不要對別人講，攏共那些位子，盯著的人多著呢?！?/br>
    若是放在以往，永平公主夫婦是不太在意這些事的，有人求他們了，他們視情況也幫一幫，沒人求，如果順便，也不會阻攔?，F(xiàn)在不同了，自從女兒出嫁之后，他們就不自覺地關(guān)心一些以前不太關(guān)心的事情。

    二人都表示記住了這件事。

    祝纓又請示了駱晟，駱晟再三表示：“你這樣安排就很好。”

    祝纓道：“那我就不打擾您休養(yǎng)了，等下我去沈家知會一聲，請教一下司儀署的事情。只要沒有意外，明天落衙后我再到府上來，直到您痊愈回來?！?/br>
    駱晟道：“有勞，有勞?！?/br>
    祝纓對二人、尤其是公主，說了一聲“告退”，離開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她又真的去了沈府。

    沈瑛臉上傷了，不見外客，又心系朝堂，在家里踱了半天的步。聽說祝纓來了，他有些驚訝：“他？請吧?！?/br>
    祝纓與他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祝纓從來不上他的門，突然到訪，沈瑛有些惴惴。

    沈瑛住的還是剛進京時的地方，祝纓自正門而入，一路到了正堂，在主賓的位子上坐下，微微搖了搖頭。這地方，她現(xiàn)在倒是進來了，還成了座上賓。

    沈瑛很快出來，老遠(yuǎn)就拱手：“子璋?！?/br>
    祝纓慢慢起身：“沈公?！?/br>
    沈瑛請她坐下，才試探地問：“將要宵禁了，子璋這是？”

    祝纓道：“沈公病著，也不能對鴻臚寺的事情不知曉，我看他們未必能說得清，便來親自說一說?！?/br>
    順口將鴻臚寺的事情簡要說了，但沒有說王、阮二人。二人的事情并沒有提到臺面上來，她便將此事匿了。

    又說：“司儀署的事沈公更熟悉，有什么要安排的，只管對我講，我去照辦。有要奏稟提示的，我可代為轉(zhuǎn)達。如果現(xiàn)在就有本要寫，我可以坐等沈公寫完?！?/br>
    沈瑛心道，我有本，難道不會自己奏上去？還要經(jīng)你一手？

    他遲疑了一下，道：“眼下倒沒有什么事?！?/br>
    祝纓一笑，起身：“那好，對了，今□□上的事情明天沈公看到邸報就知道了。這幾日若還有相關(guān)事宜，我還會再來，要是沒有，我就不來打擾了?？煲?，告辭?！?/br>
    打定主意以后不會過來再繼續(xù)跟沈瑛通氣了。

    等她回到家里，小鬼們已經(jīng)都回來了，項樂捧著一份禮單跟在后面：“大人，公主府命人送來了些禮物?！?/br>
    祝纓問道：“永平？”

    “是?！?/br>
    永平公主還附了張?zhí)?，帖子上一看就是史胤的手筆，以感謝祝纓救助了駱晟為由，給祝纓送了些謝禮。公主給的東西自不會差，其中最貴重的是一整套水晶杯盞，十幾件裝在一個特制的匣子里，凹槽都是比著杯盞的樣子挖的，連匣子都能稱得上是精品。

    祝纓不客氣地收了，又寫了一封回帖，讓家里明天給公主府送回去。

    ……——

    次日，祝纓還是早早在到了皇城，在城門外就被通知，像她這樣主官“病休”了的，副職如她得代替主官去皇帝面前當(dāng)柱子。

    祝纓捧著笏板也去上朝。

    這朝上得讓人難受，殿內(nèi)鴉雀無聲，偶爾一聲咳嗽響起都顯得那么的小心翼翼。聲音上謹(jǐn)慎了，小動作、表情、眼神上卻放肆了，眼神亂飛。

    祝纓眼觀鼻、鼻觀心，老實站著，朝上沒有說職缺安排的事。想也知道，一下缺這么多高品級的職位，必有一番討價還價的。

    今天被拿出來說的是京城里的事，鄭熹在朝上把諸王里的三位給參了，參他們當(dāng)街橫行，縱奴傷人。

    事情發(fā)生的時候祝纓正在皇城之內(nèi)，壓根不知道京城里出了這樣的事。與她身份相仿的人，如果不留意，也是很難知道此事的——沒接觸。

    魯王暗道一聲晦氣，這又有他的事兒了，他忍著氣，不情不愿地又請一回罪，說自己下回一定會注意的。他心里更生氣了，他被削了封邑，心情一點也不好?；馗锞痛蛉顺鰵?，路上也不會謹(jǐn)言慎行，撞翻路人，或許有吧。

    皇帝又罵了他們兩句，想再罵鄭熹的，忍住了。

    然后是讓各部各司奏事，大臣們也乖覺，誰都不想在這個時候出頭，皇帝于是點名。大臣們也都?xì)v練出來了，一個一個說得無關(guān)痛癢，要么是檢討，說回去之后勒令所有的手下謹(jǐn)言慎行，要么是趁機說自己副手打架被撤了，請求快點派一個過來分擔(dān)。

    實質(zhì)上的事情都沒怎么說。

    皇帝越聽越生氣，罵了一頓：“以前問你們，你們也說沒事，倒蒙騙我說是海清河晏！澄明安泰到當(dāng)朝毆斗！還想讓我‘垂拱’？”

    非逼得人說出點什么來。

    眾臣的表情都繃不住，皇帝這嘴也不饒人，生生堵住了他們想好的說詞。說一句，挨一句罵。

    終于點到了祝纓。

    祝纓道：“鴻臚寺卿駱晟與少卿沈瑛病假在家，鴻臚寺王、阮二丞往下各員恪盡職守，昨日無大事，故二人雖未到，公務(wù)尚能支應(yīng)。臣昨日落衙后將節(jié)略報與駱晟，又知會沈瑛，二人若有異議，必有反饋，不致誤事。直至駱晟銷假，鴻臚寺都將如此行事。”

    她也沒有具體說什么事務(wù)，居然沒挨罵，皇帝還點了點頭：“嗯，你要再接再勵，不可懈怠?！?/br>
    將人群里一個叫段琳的給氣得打了個嗝兒。

    散朝后，祝纓回到鴻臚寺，一如昨日。王、阮二丞今天沒有找他，他們都忙著手上的事。

    直到落衙，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落衙后，祝纓又往永平公主府去了一趟，說了一會兒話，拿出個名單來：“大人面前，我就不繞彎子了，眼下是多事之秋，我想把咱們鴻臚寺的缺員給補上一些，多些人做事，以免人手不夠出了紕漏叫人借題生事。都是小官小吏，是平日里做事的人。”

    駱晟看了名單，有的有印象，有的沒印象，有印象的似乎也不差，便說：“可?！弊＠t請他簽了名：“等吏部有空，我就去辦。”

    “是啊，吏部現(xiàn)在可忙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