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果卻有些怏怏。

    趙蘇接過話頭，道：“興兵是大事，要聽從調(diào)派，打仗的兵是要吃糧的，還要用刀用槍，這些都怎么出呢？”

    按照山里的習慣，就各家商量各帶自己的人、糧、武器裝備，然后開打。兵法、調(diào)配之類，配合度不高，經(jīng)常是各自為戰(zhàn)。所以幾十年前才被官軍打得慘，死了許多人，靠著死人和地理惡劣，才磨得朝廷也不想繼續(xù)消耗了。

    但趙蘇說這個話，卻不是全是為了改進打法，而是說：“姥要做刺史，刺史府就要建起來，不如都由姥來指揮，兵也交一些上來、糧也交一些上來。”

    山雀岳父的神色變成了懷疑，連蘇飛虎也不安地咳嗽了兩聲。蘇鳴鸞故意問道：“然后呢？”

    趙蘇道：“然后就是打，贏了之后按功領(lǐng)賞，加官晉爵?！?/br>
    郎錕铻疑惑地問：“姥都回來了，還能升官嗎？怎么升？還要回那個朝廷去？”

    趙蘇道：“小妹，姥在北地干的什么？”

    蘇喆眼睛一亮：“節(jié)度使！”她高興地給各人解釋，節(jié)度使是個什么意思。說著說著，她也想明白了：“對哦！只要拿下的地方足夠多，就可以再分出去一個州，這樣就有兩個州了，州上再有節(jié)度使?！?/br>
    聽得頭人們也都理解了！

    他們都說：“好！到了要打仗的時候，知會我們一聲就好?！币簿筒辉賳柺裁从媱澚恕Ｉ嚼锎蛘?，一般也不會提前幾個月做太周密的計劃。

    不過他們還不能走，要等陳枚來。

    ……——

    陳枚沒幾天就到了吉遠府，祝纓一行人拖家?guī)Э谶€是坐船，本應(yīng)走得更慢。陳枚帶著精壯的隨從，竟來得還晚了幾天。究其原因，不外是這趟差還是陳萌極力爭取的！

    皇帝、朝廷，越想越不對味兒，一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在敕封上就要給祝纓個小難看。怎么著也要派個使者去給祝纓先數(shù)落一頓，敕書也要多寫幾句警告的話。這事兒陳萌就不能答應(yīng)，又要把自己兒子派過去。

    這一爭就浪費了一些時間。

    陳枚一路上內(nèi)心也忐忑，他從來不怕事兒，不過要面對的是祝纓，他還很怵。

    進了吉遠府，就看到許多識字碑。他為人機靈，本地半生不熟的官話，在他耳朵里漸漸能分辨出點意思，不像隨從們，“連官話都聽不懂”。

    徐知府又向他告狀，訴說了祝纓回來當天的盛況：“他們都護著她！我哪里敢動？”

    陳枚假笑著說：“您才是一方官長呀?！?/br>
    徐知府擺手道：“您不知道，山里那些個……他們帶著土兵……他們……”

    陳枚嘴角直抽抽，覺得自己這一趟不會太輕——他那個倒霉催的爹還給他另外派了兩件任務(wù)，一、探望兩個人，二、問問祝纓能不能當那張字據(jù)不存在。

    陳枚不想罵長輩，卻真心實意地在心里把沈家祖宗八代都罵完了。

    沈瑛犯蠢，他跑三千里的腿兒，還得從“祝叔父”手里要一張字據(jù)？

    陳枚看著徐知府的樣子，心道：你這才到哪兒呢？要不咱倆換換？

    徐知府哭訴完了，又要招呼陳枚：“小地方，又無醇酒美妓……”

    “哎，不用不用，那些個就不用了！家父不喜歡這些?！?/br>
    “陳相公果然家風端正。”

    “通知梧州吧?！?/br>
    “好好！”

    梧州這地方就跟外面不一樣，它沒有驛路，也沒個正式的刺史府，不先通知一下來人接，陳枚一頭扎進去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真是難為他們，之前也不知道每天的賦稅是怎么收的……

    陳枚嘀咕著，在府城轉(zhuǎn)悠了兩天，聽了好些個“祝大人明查秋毫”之類的故事，被一個傻乎乎的小男孩兒收了他一包糖的報酬，給他引到了一個廟里：“喏，就是那里了！拜一拜，聰明的！要是有信不過的人做交易，都在這兒，就都老實了。”

    終于，趙蘇和蘇喆來了。

    陳枚與他們倆是熟人，三千里外再次相見，心境也與當時不同。

    這甥舅二人看起來精神比在京城還要好，尤其是蘇喆，眼睛里的光蓋都蓋不住。

    陳枚與他們一同騎馬進入山中，這里的山很磨人，許久也不見一戶人家，路過一個寨子，人也少，吃穿等等，皆不是陳枚這樣出身的人能夠覺得欣慰的。

    這些人說的話，陳枚就完全聽不懂了，看著眼前的人，樣子像人，但是形貌又別有奇怪的特色，衣服、首飾也不同，差點以為是“擬人”。

    陳枚對蘇喆道：“你回到這樣的地方來，還適應(yīng)嗎？”

    蘇喆笑問：“我回家來，有什么不適應(yīng)的？”

    “呃，是我冒犯了。我以為，你久習禮儀已文明開化，會不習慣……”

    蘇喆笑道：“我不但是蠻夷，還是女人，您說的什么文明開化，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這里，我是頭人的女兒，以后這一片，從咱們進來的那個界碑，你要再走兩天，才能走出阿蘇縣，這個阿蘇縣，是我的！

    ‘文明開化’連姥那樣的人都不能留在朝廷，我的本事比她差遠了，如果在京城，我的下場比她要糟糕一萬倍，‘文明開化’是要剝奪我所擁有的榮光的。這四個字，可真是每一筆都是刀，刀刀砍在我身上，刀刀見骨。我怎么選，還不簡單嗎？”

    趙蘇悠悠地說：“我是蠻夷，處境比她好些，可也沒那么好。這里，整個梧州，都是這樣?！?/br>
    陳枚無奈地道：“我家與叔父通家之好，咱們以前也結(jié)伴闖禍，咱們誰不知道誰？你們能不能別故意恐嚇我？”

    蘇喆道：“同你講心里話呢?！?/br>
    第441章 知會

    徐知府停在路口，神色有些焦慮。

    龐司馬道：“府君，您在擔心什么呢？”

    徐知府道：“也不知道梧州怎么樣了?！?/br>
    龐司馬笑道：“梧州并不歸咱們管，使者是陳相的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什么好擔心的？”

    徐知府道：“就因為是陳相的公子才要擔心，設(shè)若有個萬一，你我怕要受牽連?！?/br>
    說得龐司馬也擔憂了起來，兩人一同望向陳枚去時路。梧州很大，進山的路也有幾條，南路是阿蘇縣，北路是塔朗縣，中間一道雖是近路卻是最險，要過一道極長極狹的山谷。

    陳枚現(xiàn)在走的就是中間那一條路。

    這條路，徐知府與龐司馬都不曾親自去過，但是也打聽過，極長，又窄，抬頭只能看到細細的一線天，道路的盡頭插著一道山，上面有簡易的崗寨，端的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徐知府道：“我就在這里，等他出來?！?/br>
    龐司馬道：“左右府中無事，我也在正好在此地靜觀山水，此處風景可入畫?。　?/br>
    兩個倒霉鬼就近住了下來，徐知府又將本地的商人、里正之類叫來，詢問普通人走這一路需要的時間，又要走路途熟悉的人，預(yù)備萬一超期了，好派人進山打探消息。

    那一邊，陳枚一路走得還算順利。他也是隨軍出征過的人，小吃一些苦頭還能撐得住。帶給他更多困擾的，反而是與蘇喆的聊天。越往山里走，路越窄、越陡。趙蘇看出了他的尷尬，頂替了蘇喆的位置，給陳枚介紹：“這路還是幾年前新修的，往前只有人馬踩出來的山徑?！?/br>
    陳枚嘆道：“那也不容易了?！敝辽俳o取直、平整了一下。

    趙蘇道：“可不是，這陣子還好，遇到下雨的時候，這條路就沒人走了。山上隨便沖下點石頭就要人命。想到別業(yè)去，就要繞遠了?！?/br>
    陳枚問道：“別業(yè)？”

    趙蘇笑道：“要等你宣敕之后，才能改稱呼?！?/br>
    陳枚道：“你們不必這般戒備，敕書已經(jīng)帶來了，還怕朝廷反悔不成？”

    趙蘇道：“倒也不是怕，只是知道朝中有人心里不痛快?！?/br>
    陳枚道：“哪能讓所有人都痛快呢？不過，叔父……呃，她老人家這次確實讓人措手不及。”

    三人邊走邊說，說累了就飲水、休息，都是年輕人，又不曾攜帶家眷、行李之類，策馬趕路過午后不久就看到了傳聞中的“一線天”。

    一進山口，陳枚就覺得身上涼嗖嗖的，馬也不安地原地停住，刨了刨蹄子。趙蘇與他并轡而行，道：“可算趕上了，午后最熱，這條路倒是陰涼，請。”

    陳枚這才鞭馬與他并行。

    越走越?jīng)?，陳枚身后只有人的喘息與馬不時的一點響聲，兩面的山好像要擠過來一般，人和馬的呼吸聲都變大了一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陳枚覺得更壓抑了，蘇喆的話音里突然帶上了高興：“就快到了，過了這個關(guān)口再走一陣兒就到別業(yè)了?！?/br>
    陳枚精神一振！

    一行人到了“關(guān)口”前，陳枚發(fā)現(xiàn)這個“關(guān)”位置卡得剛剛好，守衛(wèi)的人卻不太多，約摸幾十個，“關(guān)”也修得不大。整個南方，或者說幾日見聞里的梧州，比起北方、尤其是京城，稱得上是荒涼貧瘠。

    這是一種與西北一眼望去統(tǒng)統(tǒng)是砂子不同的另一種荒涼，它有山有水，卻又讓你稍一接觸就生出一種此地貧苦的感覺。西北雖然空曠遼遠、物資也不豐富，但人可以舒展，在一個平面上你隨便奔跑。山林之中，稍一動，很快就是上下顛簸，左右碰壁。哪怕有路，路也是蜿蜒盤繞。蛇蟲鼠蟻，山上還帶掉石頭的。

    煙瘴之地！

    吉遠府是經(jīng)過祝纓二十年經(jīng)營的地方，雖然不如北方大氣，但城里城外已經(jīng)不太符合“煙瘴之地”的描述了。進山之后，陳枚終于真切地明白了為什么“流放到這兒是僅次于死刑的刑罰”。

    趙蘇和蘇喆卻顯得很輕松，兩人與守關(guān)的士卒驗了身份，士卒們好奇地看著這個從山外來的大官。

    陳枚含笑對他們點頭，留意看了一下他們手中執(zhí)的梭標，保養(yǎng)得不錯，槍頭也是锃亮。這些士卒身材不算特別的高大，看起來卻精瘦健壯。哎，做叔父的兵，總是能夠被養(yǎng)得很好。

    又行一段，天黑前“別業(yè)”就在眼前了。

    陳枚心道，這得從什么時候就開始經(jīng)營了？怪不得她不慌不忙，也怪不得她敢就請旨要一個縣令了。

    有隨從飛馬進城去報信，跑到一半忽然勒住了馬：“大人？”

    祝纓從路邊一株樹下踱了過來：“小妹他們回來了？”

    “是！”隨從道，“已經(jīng)到了別業(yè)外面啦！”

    祝纓彎下腰，拍拍一個小豆丁的腦袋：“我有事兒了，今天就到這兒，過兩天再來找你們玩兒?！?/br>
    另一個小豆丁把腦袋也湊了過來，指了指自己的頭頂，祝纓也摸了摸。一群豆丁好像得了令一般，將她一圍，都頂著腦袋湊了上來。祝纓只好這個摸摸、那個捏捏：“好啦，我真得去忙了?！?/br>
    小豆丁們依依不舍，一個膽子最大的活潑男孩兒問：“大人，兩天是嗎？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

    祝纓笑道：“行?！?/br>
    “就這兒樹底下？”

    “行。去吧?！?/br>
    問話的男孩兒說：“一定要來哦，我?guī)夷镒龅暮贸缘拿赘鈦?！?/br>
    “好，我請你們吃糖?！?/br>
    孩子們歡呼聲中，祝纓從腰上拿出個牛角號，嗚嗚地吹了起來。聽到號角聲，別業(yè)里許多人按照安排動了起來——得安排人迎接天使。

    祝纓吹完，將牛角號掛回腰間，抬步往外走，豆丁們卻不散去，都站在路邊樹下看著她。他們都是祝纓離開后出生的，原本與祝纓是一點也不熟的。他們家中長輩要謀生養(yǎng)家，比他們大些的孩子也各有活計。

    別業(yè)不比外面，外面的正經(jīng)的官學(xué)，有朝廷派的學(xué)官，別業(yè)雖然待人不錯，深造學(xué)問的條件到底欠缺。只能把年幼一些的孩子攏起來，一天上半天的課，簡單地教點識字、算術(shù)，教授一些常識之類。后半天他們就放了鷹了。

    祝纓回到別業(yè)，沒有馬上接過所有的庶務(wù)，她還是一貫的作派，先蹓跶。

    不出意外撞到了成群結(jié)隊瘋跑的一群豆丁，雙方一拍即合！

    豆丁們對她沒有概念，只知道大屋里住的都是好人，而眼前這個人，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玩。小江有些沉郁，花姐更是慈祥溫柔，兩人同齡，都年近五旬了，是這些孩子祖母的年紀，慈祥有的、親近有的，都不像祝纓這樣風風火火就闖進了孩子群里一塊兒玩，給人當老大。

    她不但識字，會她們會的書，還會更多她們不會的東西。爬墻上樹，射箭、打架……她統(tǒng)統(tǒng)比孩子們還溜。

    直到陳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