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4節(jié)
項安見狀不再多言,但是見小趙姑娘與四娘幾個眼睛亮亮的,反而有一點意思。她說:“我一直都在這兒,只要大人收留了你們,有什么事可以來同我講。” 眾人心頭一喜。 次日,祝纓見了他們,眼前六個女孩子,年紀差不多,高矮胖瘦的,說話都接近官話,行禮也比較標準。 祝纓道:“這是做什么?” 趙蘇道:“山下官學可不收女學生,就是番學,也荒廢了。她們都是父母的掌珠,不忍她們失學,所以來求學的?!?/br> 他還幫大家把理由給編全了,趙翁之前對趙蘇的意見也消失了不少。 祝纓道:“我這兒的學校,可要先考試的?!?/br> 小趙姑娘道:“我們愿意?!彼齼叭皇沁@一批人里的一個小小領袖。 祝纓將六個姑娘挨個兒看了看,小趙姑娘努力挺直了脊背,背上也冒出點汗來。祝纓是一個只存在于她們的“傳說”中的人物,大家交易、發(fā)誓都用她的名,因為據(jù)說不管什么樣的壞事都瞞不過她的眼,壞人逃到哪里都會被她追捕緝拿。 頸中戴著廟里求的護身符,廟是她的生祠,她對女孩子極好,愛護著女孩子。 之前廟中塑成男子的模樣,既知她是女子,小趙姑娘的心里便將那個一身紫的佩刀丈夫換成了花釵大袖的雍容美人。必是柳眉鳳眼、直鼻櫻口、膚如凝脂。 哪知眼前這人丑是不丑,但只有膚白勉強沾邊,她一身利落的窄袖袍服,束冠,佩短刀,比塑像俊,卻與想象中的廟中女仙完全不搭邊。 她就是一個正在考驗你的長者、老師、官長,你想象中的她的樣子,絕影響不到她本人。 祝纓忽然問道:“你們幾個,都認識?處得還不錯?” 小趙姑娘道:“是,我們是同學?!?/br> 她們的家在二十年前被祝纓遷到了縣城,祝纓管這些鄉(xiāng)紳是方便了,鄉(xiāng)紳之間的聯(lián)系也緊密了,小輩們很容易就熟絡起來。她們無法進官學,但福祿風氣,有錢人家的姑娘有不少也讀書,姻親們湊一湊,請個女先生給姑娘們上課,更容易處成一種親厚的關系。 學生的性情也是各種各樣,四娘與小趙姑娘就很高興能夠進山,隱隱成了小頭目。 祝纓道:“好,祝錦,帶她們?nèi)ヒ姶蠼悖瑴蕚淇己税??!?/br> 祝錦是回府之后,祝纓又從縣中另選的補充隨從的一個姑娘,今年十六,個頭也是不高,一雙大眼很是靈活,笑著對幾個姑娘說:“請隨我來吧?!?/br> 祝纓對趙翁等人道:“考試不過兩、三天,等她們出了結果,你們也能安心回去?!?/br> “是?!?/br> 正寒暄,杜大姐從后面跑了過來:“大人,老翁病重了!” 祝纓道:“我失陪了?!?/br> 趙翁等人忙說:“大人請?!毙闹杏行┎话?。 祝纓卻命趙蘇:“你替我陪陪他們,祝彪,去請大姐,讓小江去學里陪幾個小娘子?!?/br> “是?!?/br> 祝大早涼了,祝纓這不過是作戲。她又等了兩天,等到項漁回來,報告了冷云已經(jīng)動身的消息,才公開發(fā)喪。 祝府開始辦喪事,訃聞也發(fā)往幾個縣。 趙翁等人心中惴惴,覺得這兆頭實在不好,連帶的,幾個小姑娘考試時也更加緊張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退回去。幾對父女在客館中急得團團轉(zhuǎn),趙翁一面說:“咱們也要準備奠儀?!庇滞婆e項漁的舅舅去打探消息。 項漁的舅舅找外甥。 項漁道:“先莫去。老夫人傷心得躺下了,大娘子正在與大人說話。她們倆說體己話的時候,等閑人不敢打擾的。不過,有大娘子在,大人心情會好很多。這些人里,只有她最能開解大人。等她們倆聊完了,再求見,事情會好辦一些?!?/br> “那好,我就等你的消息啦。哎,你meimei她們的考試……” 項漁道:“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惦記這個?只住幾日,等忙過了,大娘子閑下來了,你們再來問。” “好好!”舅舅一面答應,一面尋思著要托商人往山下送信,告知同鄉(xiāng),也得來上禮不是? 只盼大娘子能把大人給開解好了,可別再節(jié)外生枝。 那一邊,祝纓正盤膝坐在棺材邊的蒲團上,花姐半跪著燒紙。 祝纓道:“別弄那個了,等會兒我燒元寶給他。” 花姐道:“你要難過,就哭出來?!?/br> 祝纓搖了搖頭:“過了勁兒了,沒得哭?!?/br> 花姐小心地問道:“他最后走的時候,老糊涂了,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br> 祝纓道:“不是為這個記恨他,也不是非得哭出來不可。他也不是老糊涂了,倒是有幾分道理……” “你!”花姐有些驚駭。 祝纓續(xù)道:“我是要想一想,我死了,這片基業(yè)要交給什么樣的人才好。要開始尋覓這樣的人了。我走第一步,預料不到第二步在哪里,更管不著別人怎么走,誰也不能把第二步賴我頭上??墒?,我總得選個有腿又愿意走的,你說是不是?” “誒?”花姐的心情在轉(zhuǎn)瞬間大起大落,一時忘了接話。有點生氣,有點想打人,最終嗔了一聲:“你都想好了,哪有不是的?” 祝纓伸手捏了幾片紙錢也扔到火盆里化了:“沒有想好。” “???”花姐又擔心了起來,“有什么難處么?趙大郎、青君他們都不行?大郎是你義子,又有情有義,你又讓他做了你的別駕。也沒有打算托付給他?這些人里,就他城府深。這個地方,沒有城府是守不住的。 要說大郎年紀與你相仿,不適宜。要不就是青君,她……其實比大郎更合適些。打小看著長大的,為人也好,有點兒像你小時候。 他倆要是不都不行,你……” 祝纓道:“我不是說哪一個人?!?/br> “嗯?” 祝纓道:“你看,爹走之前說的什么?他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留后是什么意思。哪怕中間斷了,都得再續(xù)回來。大宗小宗,子子孫孫,倫理綱常。根本不用擔心身后怎么繼承,那是已經(jīng)定好了的,自己不說,也都知道應該怎么做。自有人‘主持公道’。 我呢?我死了,誰繼承?按照什么規(guī)矩繼承?下一代、下下一代,后來人會不會改弦更張?把我定的規(guī)矩都翻過來?后人很難還與我一樣,對吧?困不住我的東西,卻能困住別人,為什么會這么難呢?” 花姐喃喃地道:“世道。” “所以啊,周公孔子被尊奉為圣人是有道理的,制禮作樂是很可怕的……” 第452章 三次 花姐也揀了把紙錢,慢慢往火盆里續(xù),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祝纓無疑是成功的,以祝纓的心愿來看,她無疑只邁出了第一步,且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會比現(xiàn)在這一步更難,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幫助祝纓些什么,她輕輕地說:“你知道我的,身邊兒姑娘多,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也有溫柔的,也有急躁的。也聽著些氣急了的小孩子說,必要將世道全反過來,要女人出來做事、男人不許拋頭露面??墒俏蚁耄松谑?,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br> 祝纓咧了咧嘴,花姐這一說,讓她想起了周娓,周娓剛?cè)氪罄硭碌臅r候,就是這樣氣兒氣兒的。她輕輕地說:“我懂?!?/br> 花姐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要你非做什么、必不能做什么,只將一些事告訴你。我想告訴你,別急,咱都別急。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該歇的時候就歇歇。這世道,也是人心,也難改。好在世上總有不服氣的人,路不平有人踩?!?/br> 她知道難,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久遠的人物——馮夫人。當年在京城,她給馮夫人做了一陣的女兒,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么容易掰過來的呢?馮夫人高高在上,身邊人無不受其戕害??杉词箤ι线@樣的馮夫人,要花姐反過來虐待她,花姐也是覺得不應該。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與馮夫人這樣的人和諧相處。馮夫人還只有一個人,馮家最后請她去莊上“靜修”,也勉強算是比較和平地解決了問題。如果周圍的人都是馮夫人呢?那樣又將如何和平相處? 花姐想不出。 難,是真的難。 她說:“可是呢,要讓我選,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坦了。你、干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br> 祝纓點點頭:“知道?!?/br> 花姐扶著膝蓋站起來,祝纓彈跳起來,攙著她:“去歇著吧,這兒我守著就行?!?/br> 花姐握著她的小臂,說:“睡不著,上了年紀覺就少了,我去看看廚下還有宵夜沒有。拿來咱們吃點兒?!?/br> “好?!?/br> 花姐轉(zhuǎn)過身,卻見蔣寡婦扶著張仙姑,她們側(cè)后兩個小姑娘抱著氈子、被子、柴炭過來。 張仙姑眼睛紅紅的,花姐與祝纓快步上前,張仙姑道:“夜里涼,別凍著自己。” 祝纓道:“放心。” 張仙姑搖了搖頭,看蔣寡婦她們先把地上的稻草攏起,在靠墻的地上厚厚地墊了一層,又將一張稻草編的厚席鋪在稻草上,再往上面鋪氈子、被子,最后往上壓上一床厚被。給火盆里添了柴炭,把火撥旺。 張仙姑道:“哎喲,老東西死得真不是個時候兒,這般冷。守靈就守靈,也別虧著了自己。活著的比死了的金貴。” “哎?!?/br> 張仙姑看到了火盆、紙錢,慢慢蹲了下去,也往里續(xù)著紙錢,心里默念著:給你錢,你在下面好好過,你要有心,就該保佑孩子,別再挑孩子的錯。 祝纓也蹲著,陪著張仙姑燒紙,花姐一見此情景,低聲讓蔣寡婦再去取些紙錢來,隨她們燒。蔣寡婦道:“我這就去,您也勸勸老夫人,有年紀了,不好這么熬著。她老人家又不像我們,做了寡婦怕人欺負。有錢有地,不愁吃穿,別這么難過才好?!?/br> 花姐道:“我知道了?!彼质疽庑⊙绢^留意那邊母女倆,自己去了后廚,翻看有什么食材。如果照著“禮”,講究點兒的孝子至少在喪禮上得吃素點兒。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這么累了,還非得在這個時候作踐人,又不是吃不起。 她裝了一缽雞湯,撕下來兩只雞腿放進去,又裝了一大碗羊rou,取了一碟子熏魚,再裝一缽子的米飯,往上罩了兩個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個大食盒里提著,來到了靈前。 此時母女倆已經(jīng)燒了一回紙錢,祝纓的眼睛也熏得微紅,正在勸張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別在這兒了,冷,別叫我擔心。” 花姐道:“干娘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br> 張仙姑道:“你也別熬啦?!?/br> “我省得?!?/br> 張仙姑走后,兩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鋪前,打開蓋子,一人一個碗,坐在鋪上披著被子吃飯。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這時別想這么,殯事上頭,我同趙大項三他們商量著張羅?你的事夠多了,山里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br> 祝纓把一口飯嚼嚼咽了,才說:“行,你們張羅,只有一條——照著山里的規(guī)矩葬。” “???” 祝纓道:“照著山外的規(guī)矩,沒個男丁供飯,還吃不到死人嘴里呢。有什么意思?既然要在山里長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當客人。我看著咱們城后面十里那座山就不錯。” 花姐想了一下,才說:“哎。明白了。”心里盤算著花費、步驟,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著山里,碑也是要一塊的……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進了祝纓的肚子,兩人動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鋪上接著聊天。 花姐吃得飽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緩了不少,對祝纓道:“事情未必有那么的糟糕,山里人淳樸,就看誰能干。就是山外,他們不也送了幾個小孩兒過來么?我看他們是還吃不準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閨女出來,可見他們也沒那么不堪?!?/br> 祝纓又點了點頭。 花姐見她話少,恐她因喪父而沮喪,引逗著她說話:“那咱們,接下來要做什么呢?” 祝纓道:“先穩(wěn)住吧。不招惹朝廷了,連西邊兒的那幾家,只要他們不來犯,咱們也別管。先把甘縣的地種好、人管好。無論要做什么,打鐵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貨。 就從手上的這點兒地方立規(guī)矩,試一試。我也吃不準,什么樣的規(guī)矩能行得通。你說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這話不錯,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的。如果是這樣,那藝甘洞主就該聽我的,把奴隸放了??杉词乖谖易鲐┫嗟臅r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調(diào)?!?/br> 花姐道:“咱們不急。山下送上來的那幾個孩子,看著都是新手,我先帶著?總歸,咱們有更多的女學生了!”同類多些,總是好的。 祝纓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會教學生,只會吃現(xiàn)成的支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