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丹青見岳妙君就更順利了，岳妙君就在臥房外間的小廳里見了她，廳上已經(jīng)掛上了路丹青第一次過來時送的一塊大大的織罽。上面織的圖案是高山密林平地溪流，溪邊一頭白鹿，頗為惹眼。

    路丹青禮沒就施完就被岳妙君拉著到了榻上坐下，岳妙君打量著她，道：“我算著你也快要來了，可惜啊，才住了這點兒時光就要走了。”

    路丹青道：“夫人何須傷感，有緣自會再見。”

    岳妙君也不向一個年輕姑娘訴離別意，只是命侍女取來一張禮單：“給你們太夫人準(zhǔn)備了些物件兒。我問過他們，說兵器易損，子璋雖不是沖鋒陷陣之將，也少不得有動手的時候，庫里還有些刀劍，如今家里也少有人習(xí)這個了，放在那里怪可惜的，就給她挑了幾件兒。我也不太懂，看著好看你拿了，讓她別介意?！?/br>
    路丹青起身接了，又向岳妙君致謝。岳妙君道：“這些東西，于我家也不算什么，何須道謝？反是她這些年給我家?guī)偷拿?，是別人做不到的，才該謝。我不比她，安居內(nèi)宅，并沒有別的可以酬謝，真是遺憾?！?/br>
    路丹青道：“夫人能做的事，還有許多的?！?/br>
    “？”

    路丹青道：“赴京之前，姥曾有言讓我稟告夫人。陛下春秋漸長，皇子年歲日隆，必有不安。陳相公膽子并不大，自老陳相公起，他們就以穩(wěn)健著稱，至少外面看著能夠持中。但是鄭相公與皇家關(guān)系太近，很難置身事外。姥讓我提醒夫人，一個人，想做太子，并不止是為了做太子。若帝室強(qiáng)悍，自然能夠免除許多麻煩，若帝星黯淡，少不得節(jié)外生枝。若有萬一，安南的大門，永遠(yuǎn)為夫人敞開?！?/br>
    岳妙君吸了口涼氣，道：“我知道了。請轉(zhuǎn)告她，多謝?！?/br>
    …………

    次日，朝上果然就冊封使者一事爭執(zhí)了起來。

    節(jié)度使原不是一個常設(shè)的官職，但是職權(quán)極大，通常還要兼?zhèn)€轉(zhuǎn)運(yùn)、屯田之類，權(quán)力太大，活兒干完就得薅回來解職。祝纓這個顯然與以往不同，她就是個常設(shè)的，權(quán)力恐怕比節(jié)度使還大，她甚至有實際上的司法、立法等等權(quán)利。不給？就是一句“我是蠻夷”。

    所以這個冊封也就嚴(yán)肅了起來，外面看來，這事兒朝廷沒什么好猶豫的，白得一塊地方，那兒本就不歸朝廷管。現(xiàn)在認(rèn)了朝廷了，還答應(yīng)緩過手來接著繳稅，主政的還是祝纓，一直是致力于“文教”，能讓當(dāng)?shù)貙W(xué)官話了。

    就是白賺，有啥好別扭的？雙方互相給個面子，你好我好不就得了？

    之前的拖沓就已經(jīng)讓人有些費(fèi)解了，不過那個還能說是因為大家還記得祝纓是怎么一道天雷劈了大伙兒的。現(xiàn)在都答應(yīng)冊封了，有內(nèi)部消息，詔書都寫好了，印都刻好了，就等派個使者過去了。

    怎么還能爭吵起來呢？

    不過一看爭吵的雙方，又都釋然了。

    先是，冼敬推薦了一個叫姜一然的，鄭熹馬上提出了反對，速度之快，讓陳萌反對的話胎死腹中。

    皇帝問道：“為何不可？”

    鄭熹道：“太愚蠢，又不夠恭敬，到了安南，不夠人玩兒的?！?/br>
    理由太正當(dāng)，皇帝想到安南那個人是祝纓，也勉強(qiáng)認(rèn)可了這個理由。接下來，冼敬提一個，鄭熹否一個，鄭熹若想挑人的毛病，就是祝纓來了也得小心應(yīng)付著。鄭熹之外還有一個祝煉在看著，朝上吵了兩天，他就跳了出來：“老師之心天地可鑒，陛下奈何折辱大臣？”

    皇帝也懵了：“何出此言？”

    說到這個，祝煉就來精神了，從祝纓離開京城起，好幾年了，外面好多罵祝纓的，他都還沒報負(fù)呢！現(xiàn)在一個一個扳著指頭數(shù)：“陛下讓這樣的人做天使，老師還迎接他，是陛下有意讓疆臣難堪嗎？”

    一鬧二鬧，陳萌就出來收場了：“要不，派王允直，那個，犬子雖然也去過，不過他才外任，不宜調(diào)回?！?/br>
    這個時候就有人出來接話了，姜植出來了：“陳相公的長公子任期將滿。”

    很好，人湊齊了。

    王允直的出身說出來，是再沒有人反對的，他是王叔亮的侄子，王云鶴長子之子。才死了親娘，丁憂期滿該起復(fù)了，原就不愁補(bǔ)官的，現(xiàn)在不過是個順?biāo)饲椋芏伦≠吹淖臁?/br>
    皇帝見狀，便即同意，以陳萌之子陳放為正使、王允直為副使，令出京冊寺祝纓去。

    陳放還在外任，召回、授職又耗費(fèi)了一些時日，直到天氣已經(jīng)暖和了，他們一行人才與祝煉、路丹青等相偕上路。

    雙方就行路的方式產(chǎn)生了分歧，祝煉希望走陸路，這樣快一點，陳放希望走水路，因為穩(wěn)。

    陳放好奇地問道：“也是囊中之物，你這么著急做甚？”

    “想我的莊稼了，也不知道宿麥?zhǔn)粘稍趺礃?，春耕她們有沒有安排好?！弊捫碌玫氖遣┲荽淌返墓俾?，這個“博州”是新附之地，種宿麥只有兩年光景，頭一年效果還不太好、面積也不太廣，第二年他沒趕上收獲，也是揪心。

    陳放微微嘆了口氣：“放心吧，有你這樣的親民官，安南會很好?！?/br>
    王允直也說：“水路也會暈船，并不比陸路好上多少。乘馬不慣，再換水路也來得及?！?/br>
    一行人這一路走得并不快，又因啟程晚了，路上撞上了一段雨季，又多耽擱了小半個月。到得梧州，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再過一陣兒就能秋收了。

    祝煉與路丹青一路都在擔(dān)心，怕到了梧州之后祝纓已經(jīng)去了西州，與使者碰不上面，又要多管待使者一些時間，怕夜長夢多。

    不想祝纓正在梧州，這讓二人大為驚訝，因為按照計劃，祝纓這會兒應(yīng)該家都搬過去了的。直到花姐將路丹青叫到一邊，告知——路果死了，郎錕铻的母親也病逝了，外五縣能說得上話的老一輩兒至此全死完了。

    這個時候，祝纓是該出現(xiàn)在梧州的。

    第499章 喂招

    花姐一直密切注意著路丹青的神情，路丹青沒有大哭大鬧，這讓花姐有些擔(dān)心。以花姐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越是悲傷反而越是哭不出來，如果之后有哪一刻能夠發(fā)泄出來反而好了，如果一直憋著，然后郁積于心，可就壞了。這種壞不一定是身體上的，還有可能是精神上的，“人垮了”。

    不想路丹青怔怔了片刻，才說：“阿爸對我并不好?！?/br>
    花姐示意小學(xué)徒幫忙，把路丹青手邊的茶水撤走，免得她失神間打翻了。小學(xué)徒才走近，路丹青又說了一句：“但也不算壞。”

    小學(xué)徒原地站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姐，輕手輕腳把茶具撤走了。

    “不好不壞的，才是人生吧？”路丹青說，“就那么大的本事了?！?/br>
    她絮絮地說著，路果作為一個頭人，既不比別的頭人好也不比別的頭人差，眼光雖然不怎么樣，勝在身段在關(guān)鍵時刻奇跡般地柔軟，到底搭上了梧州的順風(fēng)車，寨子里、家里的人也跟著上了道兒?？粗S多小孩子已經(jīng)不知道了的“索寧”家，全家都得謝謝路果有眼色。

    作為一個父親，路果難說稱職不稱職，路丹青作為一個女兒，路果似乎從未考慮過她的“前程”，倒想給她找個婆家。同樣也是勝在“聽勸”，聽了外甥女蘇鳴鸞的建議，放了路丹青一條生路。然而，自從回到梧州之后，他又要占一點女兒打下的江山的便宜，路丹青背后未必沒有咬牙切齒的時候。

    可是這一切，都隨著他的死而結(jié)束了。

    花姐安靜地聽著，縱使外面鼓號齊鳴地迎接欽使，她的身遭依然能令人安心安靜。她也不催問，只安靜地陪著路丹青。

    路丹青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淚：“我有點兒難過，又沒那么難過?！?/br>
    即使對花姐這樣一位溫柔的長輩，能夠吐露的心聲也就只有這么多了。更多的寄居于內(nèi)心深處的陰暗心思，路丹青不愿意讓花姐知道。她催促道：“欽使來了，大家都在外面，您也快去吧?！?/br>
    花姐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小祝、你表姐她們都托付我陪你?！?/br>
    “怎么不是大事呢？”

    花姐搖了搖頭：“你先在這邊府里住下，既然欽使來了，少不得盤桓些許時日，你正好想想接下來想干什么。你阿爸過世得早，實在等不得，已然出殯了。你家里還算安靜，你大哥已領(lǐng)了信印。你要不介意呢，我就給你安排車馬人手，先回去祭拜一下。要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也只管說?！?/br>
    路丹青低頭想了一下，沒說話。

    花姐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招呼人打水來給她洗臉，讓拿飯食來陪她吃了一餐。路丹青撥完最后一口米飯，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姥閑下來了么？我有些京城的事須得向她老人家稟報?！?/br>
    “你……”

    “不礙的，人沒死在面前，還不太覺得。接下來我許還要回去一趟，得先把公事交待了?！?/br>
    花姐于是派人去前面問，得知欽使已然去客館安置，而接風(fēng)的晚宴還沒開始，路丹青忙說：“我去！”

    她到書房時，祝煉等人都在，人人臉上都帶著點喜色，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兄弟們。就在剛才，陳放、王允直到了府里，態(tài)度十分的友好，先是祝纓等人向欽使問好，并問皇帝安。接著，陳放就不端著了，老老實實執(zhí)了子侄之禮。

    “叔父”是不叫了的，于是叫一聲：“姑姑?！?/br>
    這是一聲極新鮮的稱呼，聽得人一愣一愣的，陳放狡猾的一笑：“您都娶了我的姑母，自然也是我的姑母，人生在世，難得糊涂?！?/br>
    又要拜張仙姑等人，但是被王允直阻攔了：“初來乍到，咱們是宣諭的，何妨等辦完公事再敘私誼？”

    他雖然是副使，但說得也有道理?，F(xiàn)在的問題是，他們要宣的諭有點多，包括了自祝纓起，所有的安南官員的任命——新死的路果的繼任的事兒還沒申報，除外——以及他們的妻、母等相關(guān)人員的誥命。

    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念完了得念到半夜去。

    祝纓便讓趙蘇陪同他們?nèi)タ宛^先安頓，明天抽出一整天的時間把這個事兒給辦了，王允直這才同意了。

    剩下的人就到了書房，略討論一下接下來的事兒，得連夜裝飾山城。

    蘇鳴鸞對祝煉道：“你來信說這位王公子‘講究’，竟是這么個講究法兒?！?/br>
    祝煉雙手一攤：“驛路上的泥濺到他的身上，都比濺到別人身上的老實規(guī)整。但是有一個毛病，好講究，愛享受，雖不至于窮奢極欲，但放到咱們這兒，也可駭人了?！?/br>
    比起京城的享樂，梧州最奢侈的頭人也只能稱得上“土鱉”，只有在折磨人上比朝廷粗獷野蠻，其他多有不及。

    郎錕铻道：“他不是王相公的孫子嗎？”

    “王相公也是相公，”祝纓說，“節(jié)儉與節(jié)儉也不一樣?！?/br>
    祝煉一路跟著他們過來，已然十分清楚了，這個王允直是沒有壞心，也不驕縱。但是一路驛館的待遇，是一點格子也不能給他錯了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永遠(yuǎn)衣飾整潔，所有的愛好都是雅致的，對什么愛好又都是淺嘗輒止的。再喜歡的飲食，永遠(yuǎn)不會吃凈到盤底。如果說他是鄭熹的孫子，倒還說得過去，說他是王云鶴的孫子，總覺得哪里差了一點味道。

    人沒到，小報告已經(jīng)打到了祝纓的案頭了。

    路丹青悄悄地進(jìn)來，在末尾坐下了，祝纓仍然看了過去，蘇鳴鸞等人也投去了關(guān)切的目光。她大哥也叫了一聲：“小妹。”

    路丹青點了點頭，坐在一邊，聽他們安排，趙蘇、祝煉就負(fù)責(zé)接待這兩個使者，這是很重視了。裝飾之類由項家叔侄負(fù)責(zé)，祝纓會在宣敕之后邀請陳、王二人去“游獵”。林風(fēng)去做出行的準(zhǔn)備。等等，都比較簡單。

    末了，祝纓再說一句：“到最后一步了，都打起精神來，把事情做圓滿。”

    眾人答應(yīng)一聲，紛紛辭出，只留路丹青。路丹青起身，叫了一聲：“姥……”

    祝纓道：“回來就好。大姐同你講了嗎？”

    “是，我想回去看一看，搬些東西去西州，我……”

    “行，那咱們一塊兒搬家?！?/br>
    路丹青穩(wěn)了穩(wěn)神兒，開始匯報京城之行，祝纓都聽了，道：“很好，明天也有你的事，領(lǐng)完敕書，我安排人護(hù)送你回去。”

    路丹青答應(yīng)一聲，見祝纓沒再分派她別的事情，她也無心再多言，當(dāng)即辭出。她住在府內(nèi)，與蘇鳴鸞母女的住處相近，走不幾步就遇到蘇鳴鸞站在那里等她。一對差了十來歲的表姐妹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丹青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小妹呢？”

    “她？現(xiàn)在正在西州，與巫仁一道督造工程，”蘇鳴鸞說，“你呢？”

    其實也沒什么，小時候是有一股子的不服氣的，也是看著表姐蘇鳴鸞，怎么人家就能當(dāng)頭人呢？這些年這個不服氣還在，卻又不只盯著那個寨子了。路丹青笑笑：“我想跟著姥去西州?！?/br>
    蘇鳴鸞道：“也好，呆在家里與你大哥磨牙也是沒意思?！?/br>
    “哎……”

    …………

    路丹青沒有參加晚宴，晚宴卻依舊熱鬧，蘇鳴鸞也沒什么忌諱，路丹青的大哥也意思意思地避開了。

    陳放心情不錯，這一趟差使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一點也不著急。之前聽弟弟陳枚說過梧州，早就想來看一看了，在群山之中經(jīng)營出這么一片秘密的基業(yè)，陳放心中很是佩服。再看這飲宴，上下和樂，也讓他有些感慨：“這可是上下同心呀！”

    梧州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讓他覺得舒服，不像在京城，規(guī)矩是有的，人味兒卻淡了許多。死去的祖父曾經(jīng)告訴過他，凡事過猶不及，沒規(guī)矩不行，太講規(guī)矩了人就死了。

    王允直在一旁說：“是呀，戮力同心苦也甜?！?/br>
    祝煉摸了摸鼻子，今天的宴會海味很少，但山珍是真的不缺，好些運(yùn)到京城要價值千金的食材都被端上了桌，王允直還是覺得“苦”。

    除此之外，一切都還不錯，所有的官員都會官話，大部分人的官話王允直能夠聽懂。雖然有女官上桌，王允直皺了皺眉，但想起來“蠻夷”，也就尊重了人家的風(fēng)俗——這些女子并不令人討厭。她們與規(guī)范的“溫婉嬌媚”不沾邊兒，也沒幾個大美人兒，卻絕不會故意表現(xiàn)粗俗以顯得自己與普通女子不同、刻意模仿男子舉動。

    正如……王允直看了看坐在主座的祝纓。

    見幾個人話開始變密，王允直道：“今晚承蒙款待，明日還有一件大事，便先不叨擾了。待明日大事辦完，再來叨擾?！?/br>
    祝纓也就順勢結(jié)束了這場宴會。

    王允直與陳放回到客館，陳放有點不踏實，王允直比他年輕，他孩子都有了，王允直才剛結(jié)婚。年輕不意味著跳脫，但王允直這脾性有可能影響到他們接下來的計劃。陳放對王允直道：“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