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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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彤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搬了張矮桌,林戈左手一只攢盒、右手一壺茶水,在她們倆的身后,又有一個與她們年歲相仿的男孩子捧了個裝了水的大臉盆過來。在三個都在偷偷打量趙振,祝纓道:“去寫功課?!?/br> 三人怏怏地溜了出去。 趙振聽到“寫功課”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怎地,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鼻涕也笑飛了。他忙吸吸鼻子,洗了臉、擦了手,仰臉看著祝纓,說:“老師,這個朝廷,怕是要壞了?!?/br> 祝纓低頭看著他,趙振與她年紀(jì)也差不多,人卻蒼老憔悴了許多。他心性可謂單純,顧慮又少、家境尚可,養(yǎng)成了一點天真的氣質(zhì),卻又不像林風(fēng)那樣不挨打不知道疼。乍一眼看上去,他的神態(tài)比同齡人要更年輕一些。 眼前的趙振頭發(fā)胡子白了一半,臉像是個根雕,腰也彎了,又強仰著脖子,身形如果從側(cè)面看,必是一幅詭異的剪影。 祝纓道:“天道有常,壞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過朝廷底子還在,政事堂也還有點眼光,百官也不全是廢物,現(xiàn)在說壞,為時尚早。若說西番,朝廷早有準(zhǔn)備,北地、西陲那一批的將校,如今正當(dāng)年。你又何必驚惶?” 趙振不停地?fù)u頭:“那是面子上的,里子已經(jīng)不好了!羅、羅甲秀,被黜了!” “嗯?他?他是個能干的人,政事堂不至于為難他吧?” 羅甲秀是當(dāng)年祝纓在北地的時候調(diào)過去做地方官的,與祝煉等人都認(rèn)識,與趙振也見過。祝纓曾給過陳萌、鄭熹名單,羅甲秀在名單上,只要他不主動參與黨爭,陳、鄭應(yīng)該都不會為難他,這樣一個肯在地方上好好做事的人,丞相應(yīng)該有這樣度量。 趙振道:“事情源于西番……” 朝廷與西番滿打滿算和平了十年左右,接下來就還是大戰(zhàn)小戰(zhàn)不斷。比起這兩家的戰(zhàn)爭,安南邊境上的那些摩擦只能說是打群架,無論是雙方出動的人數(shù)還是互相下手的狠勁兒都不可同日而語。 朝廷這里底子還是厚的,姚辰英也是個會經(jīng)營的人,去年支持下去了,今春又打,眼看秋天,又要大打。主將與當(dāng)年祝纓也不一樣,祝纓在民政、轉(zhuǎn)運上幾乎無人能及,因而盡可能地減輕了朝廷的壓力。如今的將領(lǐng)就不一樣了,雖然也有板有眼,能自己上陣,糧草的消耗很讓姚辰英頭疼。 祝纓道:“那倒也不到于耗費太多,姚辰英是個內(nèi)行,將軍們也不能糊弄他太過。縱使官軍又懈怠了,西陲子弟也不是不能一戰(zhàn)。羅甲秀在這里面插什么嘴?” “不是那個,開始說增兵,要調(diào)溫岳他們??墒潜菹虏辉S。不得已,有人提議,用胡兵。北地自然是反對的! 羅甲秀就上表,說溫岳手下的姚景夏所部皆是北地子弟,也善騎射,調(diào)他們更合適。 陛下生氣了,說他妄議大政,狂言無狀。接著就有人羅織罪名,彈劾羅甲秀,御史臺派人查去,不知怎么的就湊成了一籮筐的罪,想必也是借他清賬,也不知道開脫了哪個。羅甲秀被黜,斥令還鄉(xiāng),連同被他求情的人也都被降職了。 放著這些赤膽忠心的人不用,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祝纓道:“傻子?!?/br> “誒?” “西陲再要緊,也沒有咱們陛下自己的安全重要?!弊@t輕聲說。 趙振一呆:“什、什么?” “你倒是算一算,現(xiàn)在的禁軍除了溫岳、姚景夏他們,還有誰可靠?東宮那樣一位太子,他連兒子也無法依賴,心里正不是滋味呢?!?/br> 論可靠不外兩條,忠心、本事。溫岳、姚景夏所部是后練新軍,底子好,糧餉發(fā)足,能打能拼。姚景夏沒有背景,這幾年晉升也快,皇帝信任。 “可是也不能引胡兵參戰(zhàn)??!”趙振急切地說,“胡人原不受制,餉給足了,官軍也是能打的!何必胡人?胡騎南下必要經(jīng)過北地,那場面……簡直……太子、太子,那是……”那個太子,比胡人還讓人糟心! 祝纓的眉頭皺了起來:“累利阿吐也同意?” “不知道,我打聽了,沒聽到實信兒,恐怕也不遠(yuǎn)了。我也想聲援羅甲秀,奏本被陳相公抽了出來,將我好一通訓(xùn),”趙振又哭了,“陳相公竟是真的為我好!明明朝廷應(yīng)該派溫岳、姚景夏所部去西陲的!丞相不為江山社稷謀,只好在細(xì)枝末節(jié)上費心。如果羅甲秀那樣的人也不能被朝廷所容,我在這朝廷里也沒什么意思了,便辭官回家。 只想過來提醒老師一句,朝廷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朝廷了。您自己必有主意的,安南您治理得很好,竟是朝廷諸公想錯了。我心亂如麻,不如說什么好。我明天就動身回家?!?/br> 祝纓道:“你這般模樣回去,家里也是擔(dān)心的,先住下來休養(yǎng)幾天,恢復(fù)些元氣再回去,免教家人擔(dān)心?!?/br> 趙振猶豫良久,才說:“是?!?/br> 祝纓看他的樣子,問道:“行李沒帶?” “帶、帶了一點,路上遇到饑民,散給他們了?!?/br> 就是現(xiàn)在窮得叮當(dāng)響了?祝纓道:“我知道了,外面誰在?領(lǐng)他去客館休息?!?/br> 外面冒出顆梳著大辮子的腦袋:“我在的!趙官人,這邊請?!?/br> 趙振從地上爬起來,抖抖腿,一瘸一拐地跟著大辮子往外走,走過一道門,遇到了蘇喆。蘇喆比在京城時胖了一圈,身后跟著個小書吏抱著一疊公文。蘇喆先說話:“誒?這不是……你怎么來啦?你可看出年紀(jì)來了。” 趙振勉強笑笑:“你倒依舊年輕,我回家,當(dāng)然順路先拜見老師。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了。”他指了指蘇喆身后的公文,點點頭,緩步走了出去。 ……—— 蘇喆心思電轉(zhuǎn),旋踵往祝纓的書房走去。她是特意找個理由過來的,安排客館也是要花錢的,凡花錢就得批條子,戶曹那邊核完了,與其他一些近期花銷一起做了賬,蘇喆是要過目的。她也就知道了這個事,她認(rèn)識趙振,就派人留意此事。 趙振進(jìn)府,沒多久她就知道了。 到了書房,很快報完了公務(wù)。祝纓將其中一項指出來:“這個是擴(kuò)建學(xué)堂的,再多批一成。” “是。” 蘇喆答應(yīng)完,又說:“姥,我來的路上遇到趙振了?!?/br> “哦?” “他的臉,怎么像死了一樣?”蘇喆小聲說。 祝纓道:“哪里是臉?biāo)懒??他這是心死了。正好,留下來給我干活。” “誒?為什么呢?”蘇喆虛心請教,“我以為您不大想用山外的這些男人。咱們再缺人手,您也只留了我哥、阿煉他們幾個,顧同都放到外面做官,這位趙官人以前也是留在京城,為什么現(xiàn)在又想留他了呢?” 祝纓道:“他心死了呀。他、顧同,他們這些人當(dāng)時年輕,求取功名的心有,造福天下的志向也有。當(dāng)年他們追隨我,也不是沖我,他們是沖著自己心里的抱負(fù)。讓他們義無反顧拋棄一切、跟著一個女人重新來過,怎么可能? 顧同心眼兒多點兒,至今也還難料,趙振比他純粹,理想破滅之后仍然心存厚道。羅甲秀可不是女人了,有什么下場?做忠臣,就不能管國家、護(hù)百姓。不做忠臣?他的腦子、他的心,又?jǐn)Q不過來。忠臣,做起來沒意思嘍。 直道而行取功名的路沒了,還能怎么樣?過來干點兒能造福天下的事兒吧。你去同他談一談。” 蘇喆道:“是。” 祝纓道:“告訴他,秋收開始了,趙蘇、阿煉也要過來了,見一見老朋友嘛。” “那我?guī)иw霽過去一趟?” “你看著辦吧?!?/br> “呃……留他下來,做什么呢?我要說服他,總要給他一個準(zhǔn)信兒。” 祝纓道:“學(xué)堂不是還缺人么?他那個樣子,現(xiàn)在讓他做別的只怕也沒那個心氣兒,去教書吧?!被ń阋采狭四昙o(jì),既要管禮曹,又放心不下醫(yī)館,精力漸不夠用,有幾個幫她的學(xué)徒、學(xué)生。學(xué)徒倒還能應(yīng)付,因為安南醫(yī)術(shù)原就不太好,有比沒有強。學(xué)生就難以應(yīng)付學(xué)堂的需求了——干這事兒的,沒有一個是正經(jīng)讀過書的。 但趙振是。 留他下來,可以做很多事。他又對朝廷產(chǎn)生了不滿,對所謂禮法也產(chǎn)生了懷疑。用起來容易。 第522章 留下 蘇喆是個有心氣的人,接了祝纓派下來的任務(wù)就一定要完成。她稍一思索,親自去了一趟兵曹,向路丹青討要趙霽跟她出去辦一趟差。 路丹青好奇中帶了一點警惕:“你那兒的人不夠使了?” 蘇喆沒好氣地道:“放心,不要搶你的人,是來了一個老朋友,要帶他去見上一見?!备髀毸镜氖聞?wù)日漸繁忙,都想著法兒的想搶人。趙霽等人就快定職了,路丹青唯恐情況有變,很是防范。蘇喆看出來了,因為她也是這么想的。 路丹青道:“哦,老朋友?!?/br> “要是事情順利,過幾天你就知道啦,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講。” 路丹青遂放趙霽跟著蘇喆走,趙霽不知道是什么事,走遠(yuǎn)了一點才開口詢問。蘇喆道:“要留一個人,附耳過來?!?/br> 兩人先串了詞兒,才一同去客館。到了地方一問,管事卻說:“趙官人?府里才來人見他,現(xiàn)在還沒走呢?!?/br> 蘇喆與趙霽對望一眼,蘇喆問:“來的什么人?知道什么事么?” “哦,是那個林小娘子,帶了些箱籠來,給趙官人送衣服文具的?!?/br> “前面帶路?!?/br> 一行人到了趙振門外,林戈正在往外走:“姥給的,您就收下。不然以后這一路要怎么過呢?” 趙振也沒力氣與她爭論,身上也只剩這一身衣服了,遂不再反抗。林戈微笑著離開,轉(zhuǎn)身看到蘇喆:“哎?大人?” 蘇喆道:“是我們,來看看老朋友,你還有事么?” “我得回去向姥回話去了?!绷指陥F(tuán)團(tuán)一揖,大步離開。 蘇喆向趙振拱一拱手:“我又來啦!給你帶來一個人,你瞧瞧認(rèn)不認(rèn)識?” 趙振當(dāng)然不認(rèn)識趙霽,趙霽長到現(xiàn)在,與父母都有點像又都不太像,趙振只覺得有點眼熟,卻分辨不出這是誰。蘇喆對趙霽招招手,趙霽上前長揖到底:“小侄趙霽,拜見叔父?!?/br> 哦!想起來了。趙振感慨道:“你這么大了!你父母還好嗎?你……” 蘇喆笑道:“不讓我們進(jìn)去坐么?我可是專程帶他來見你的,你要回了福祿縣,以后恐怕見面的機會也少了?!?/br> “哦,是,里面請?!?/br> 賓主坐定,蘇喆也不看林戈帶來的箱籠,只與趙振敘舊,又說看他的樣子一定吃了不少苦,詢問山外的情況。趙振也無心猜測她話中的意思,將對祝纓說過的事又簡單對蘇喆提了一下。 蘇喆道:“唉,一個朝廷一旦不能容人,也就……啊,不說這個了,嫂夫人呢?” 趙振年紀(jì)比她大,她自己孩子都生了倆,趙振自然早有妻兒。趙振道:“我先打發(fā)的她們回老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家了吧。”辭官也不是隨便辭的,棄官而去也是有后果的,想不留尾巴,就得另花些時間,因此他讓妻兒與會館商隊同行,先一步動身。 蘇喆又是一番嘆息:“我竟然沒有留意到。你回來了,孩子怎么辦?他不出仕嗎?” 趙振搖了搖頭:“如今這個情勢,并不適合……” “情勢挺好的呀,”蘇喆說,“不信你問阿霽,阿霽,是吧?” 趙霽也說:“叔父,是挺好……呃……” 蘇喆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挽救似地說:“那要不,你就在安南做事,如何?” 趙振是從沒想過這條路的,他就是想回家鄉(xiāng)居,走老師的門路或者投奔老師,并非他此行的目換。 看出他的遲疑,蘇喆又說:“你一身的本領(lǐng),閑置可惜了。你要實在心情不好,就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但請多住些時日,秋收后要算賦稅,阿霽他爹,還有阿煉他們也快來了,見一面吧。都很久沒見了,不但我哥家里添了人口,阿煉的夫人也會過來拜見姥,一起見一面吧。 你家里,我這就派人去報平安,順便看看嫂夫人是否安好,怎么樣?” 趙振心緒不佳不太想見舊友,趙霽又說:“小侄也有些學(xué)問上的事,想請教叔父。我才在幕府做事,遠(yuǎn)離父母,有些事也不好勞動姥垂問,還請叔父指教?!?/br> 趙振于是從“住幾天休息”變成了“住到老朋友來”。 祝纓也不說要見他,就放他在客館里,但是第二天,蘇喆就派了人過來陪他在西州城游玩,將他往學(xué)校里帶。毫不意外地,趙振見到了花姐。兩人初見時,皆是風(fēng)華正茂,再見面,都為對方的變化吃了一驚。 花姐自認(rèn)自己年已六旬,衰老是正常的,趙振比她年輕許多,如何也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趙振以為自己遭逢大變,憔悴一點是正常的,花姐在安南心情頗佳,怎么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驚訝過后,花姐先說:“竟然是你?差點不敢認(rèn)了,來,看看學(xué)校吧?!?/br> 校舍是很明顯的祝纓的風(fēng)格,簡樸,但是占地頗廣、學(xué)生眾多,尤其是學(xué)生們齊聚。花姐最掛心她的學(xué)生,不時感慨學(xué)生都是好的,可惜書籍、授課老師不夠。 趙振的眼睛粘在年輕學(xué)生身上有些移不開,掩飾地跟花姐扯開話題,說花姐太過cao勞?;ń愕溃骸拔胰缃窬蛢蓚€愛好,一是行醫(yī),二是教書,可惜我學(xué)問不太好,除了醫(yī)術(shù),旁的教得也是尋常。常常害怕會辜負(fù)了小祝的信任?!?/br> 趙振道:“您一向是最可靠的,不但老師,便是……”他忽然停了口。 花姐問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