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祈妄跟這個逼仄的賓館,跟這個荒蕪的小鎮(zhèn)也已經(jīng)顯得格格不入。 祈妄穿著拉夫勞倫的毛衣,修剪得完美的發(fā)型,手指修長漂亮,就算只是煮茶,都顯得淡然風雅。 可是這樣如玉般美好的祈妄,居然是在這樣貧瘠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 他得賴于父母和哥姐的庇佑,才一路順風順水地長大。 可是祈妄一無所有。 當他們相遇在那間朝十的時候,祈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卒,沒有遇見曾南岳,也沒有后來的培養(yǎng)。 可在獨自長大的那些年里,祈妄從來沒有成為一個壞人,他還是善良,骨子里流淌著不易察覺的溫柔,不僅沒有墮落下去,還像一棵扎根在山崖上的樹木,成長得茁壯強勁。 燒好水,給喻年泡了一杯茶,又把房間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祈妄才帶喻年去吃飯。 “西面有家面館味道不錯,”祈妄說,“我小時候在那里吃過幾次,老板以前對我有些印象,不過現(xiàn)在換了兒子接手,應該不記得我了?!?/br> 喻年裹緊了羽絨服,亦步亦趨地跟在祈妄后面。 他們到了那家面館,店主果然是個剛剛?cè)畞須q的男人,小女兒在他腳邊打轉(zhuǎn),被推了兩把才不搗亂,進了屋子里寫作業(yè)。 祈妄點了兩份面,帶著喻年去了靠里的一張桌子。 喻年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又看著對面的祈妄。 剛剛點單的時候,他聽見祈妄講的是方言,他都嚇了一跳。 倒不是說方言不好聽,只是他認識祈妄以來,第一次聽見,他一點兒都聽不懂,倒是老板笑著跟祈妄又搭了兩句話。 見喻年眼睛烏溜溜地看著自己,祈妄問,“看我干什么?” 喻年捧著臉,小聲問,“你就是在這里的福利院長大的嗎?” 祈妄抿了抿唇。 重逢以來,發(fā)生了太多事情,他還沒有好好跟喻年聊起過自己的身世,他的親生父母,只提起過他是怎么遇見曾南岳的。 所以喻年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找到了他的親生父母。 祈妄搖了搖頭,“不是。” 他有些無奈,也有些忐忑,“那是騙你的,我十四歲以前,沒有進過福利院,我住在這個鎮(zhèn)上的羅禾巷46號,跟一個叫李偉成的男人,還有一個叫羅穎佳的女人住在一起,他們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李許陽?!?/br> 說出李許陽三個字的時候,祈妄自己也有些恍惚。 這個名字曾經(jīng)跟了他十三年。 現(xiàn)在聽來,卻恍如隔世。 喻年都聽呆了。 祈妄短短的一句話,讓他的大腦有些卡殼,“不是,那你,你被收養(yǎng)了嗎……?” “不是?!?/br> 祈妄沉默了。 正好這時候,店家端過來兩碗面,一份是牛rou面,另一份只是一碗簡單的素面。 祈妄望著面前的那份素面,小時候他第一次來這里吃的就是這個,是因為他滿身傷痕,躲在了面館的附近。 他身上只有兩塊錢,并不夠買面,但老板還是領他進來,給他盛了一碗。 十幾年過去,他卻好像還是記得熱湯滾入喉嚨里的感覺,還有頭頂昏黃的燈光。 那一刻,他希望自己就這樣死掉也好,起碼肚子里是暖的。 他輕聲說,“不是收養(yǎng),是拐賣,我一度以為那兩個人是我的親生父母,所以就算遇見了很多糟糕的事情,也只怪我出生在這里?!?/br> “但我后來才知道,他們兩個只是買家,我是他們從人販子手上買回來的,因為李偉成沒有生育能力。他們兩個都只有小學文化,當年這里更加貧瘠,他們甚至不覺得這是犯法?!?/br> 喻年的勺子哐得一聲掉在了碗里,他震驚地望著祈妄,幾乎說不出話來。 反而是祈妄神色淡定,抽出紙巾幫他擦了擦濺到手背上的湯汁。 “吃過飯帶你去看看我以前的學校,還有住過的地方,”祈妄輕描淡寫,像是根本不把過去放在心上,“不過那地方就跟照片上一樣破,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br> 喻年如鯁在喉,幾乎吃不下去了。 但他望著祈妄鎮(zhèn)靜的臉,舀了一勺子清湯,喝了一口,舉止淡定文雅,他又把一肚子話給咽了下去,也勉強叉了一筷子。 但他還沒吃就注意到祈妄面前是素面,他皺皺眉,“你是不是點錯了啊,怎么你面里什么都沒有?” 他可不記得祈妄喜歡吃清湯面。 他一邊說,一邊順手把自己碗里的牛rou夾了兩片過去,又把炒蝦仁也哐哐哐往他碗里倒了一大半。 本來清湯寡水,跟記憶里一樣的清湯面,瞬間豐富了起來。 祈妄:“……” 祈妄望著碗里那兩片牛rou,再看看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的喻年,突然笑了一聲。 喻年被笑得莫名其妙,狐疑地望著祈妄,“怎么了?” 祈妄搖了搖頭,安靜地繼續(xù)吃面。 他只是想起,當年在c市,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咖啡師和小打工仔,喻年也總是要把零食分給他。 喻年就是這樣孩子氣。 吃到了好吃的零食要分給他,看見了好看的電影要跟他再看一遍,像小孩子一樣貼在他懷里,看見他就高興。 明明當年離家出走,財庫告急,看見什么好的東西也總是屁顛屁顛買給他,被他訓了也屢教不改。 到如今也一樣,高冷成熟的外衣之下,里面還是那個天真赤誠的小鬼。 不管他是混跡街頭的無名小子,還是聲譽斐然的知名畫家,對喻年來說都一樣,都只是那個需要一起分享糖果的人。 . 吃過晚飯,祈妄開著車,帶著喻年去了羅禾巷46號。 跟照片上一樣,這里灰塵遍布,當年這巷子里住著三戶人家,現(xiàn)在都搬走了,留下難以出手的老宅子,灰撲撲地佇立在這里。 但是在祈妄記憶里,這里曾經(jīng)要比現(xiàn)在體面一點,沒有這么殘破,隔壁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卻也會一家人手牽手出門吃飯。 祈妄靠在車上,望著這座曾經(jīng)在他記憶里壓抑高大的建筑。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一輩子也離不開這個陰暗壓抑的地方,以為他的人生只會重復李偉成的道路,變成一灘爛泥。 可他現(xiàn)在好好地站在這里,他的愛人也在他身邊,而那對夫妻都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 祈妄盯著那塊腐朽的門牌,聲音淡淡,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被李偉成和羅穎佳買過來的時候,才兩歲,所以我記不得自己本來家庭的事情,現(xiàn)在是想起來一點,但都很模糊……” 第80章 幸運 時隔多年,祈妄再去回憶從前,許多細節(jié)都已經(jīng)變得模糊,像隔著一層霧,看不真切。 他被李偉成買下的時候?qū)嵲谔×耍词挂婚_始哭鬧不止,也慢慢忘記了自己并不是叫李許陽。 但也許他殘存的記憶始終提醒著他面前的兩個人并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他稍微長大一點,跟李偉成和羅穎佳就不親近,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跟在這兩人身邊。 久而久之,李偉成和羅穎佳也漸漸沒了耐心,認為他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本來日子這樣得過且過,也能將就,李偉成和羅穎佳對他很不上心,大冬天也讓他穿著單衣,可畢竟還能給他一個屋檐,三餐飽飯,沒有使他流落街頭。 可是在他七歲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在五達山鎮(zhèn)議論了許久的八卦,直接改變了他后來的生活。 “我七歲的時候,羅穎佳跟人私奔了,”祈妄平靜地說道,“這在當時是個大事,街頭巷尾都在說。李偉成本來就是個沒有工作的混混,除了他的父母留下的房子和地,沒有別的進項,平常不是酗酒就是游手好閑,都是靠羅穎佳開的小理發(fā)店生活。但是她一私奔,既讓李偉成面子上難堪,也讓那個家里一下子少了最大的經(jīng)濟來源?!?/br> 也就是從那天起,他的生活急轉(zhuǎn)直下。 羅穎佳也不喜歡他,會在他高燒的時候把他鎖在屋子里,也因為懷疑他偷拿了家里的東西把他的手都捆起來扔進院子里,但是比起后來的李偉成,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沒有了羅穎佳,家里一下子變得困難了,但是靠著一點以前的存款和把田地租給別人,也能勉強度日。 但是李偉成脾氣卻越來越差,最后都施展在了祈妄身上。 祈妄都數(shù)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頓打。 他那時候太小了,不論他未來會變成怎樣的人,但是在當初他作為一個孩子面對一個成年人,李偉成想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鳥雀。 他印象最深的,好像就是一個雪天,李偉成讓他跪在啤酒瓶的碎片上,碎片把他的膝蓋割得血rou模糊,但是又在冰天雪地里凝成血痂。 所以他的身上才這么多傷口。 所以他才這么介意別人碰他。 現(xiàn)在再回憶起來,他也算是命大,有幾次他都算是命懸一線了,他以為自己會死在李偉成的拳頭下,可他居然就這樣磕磕絆絆地活了下來。 但是這些祈妄都輕描淡寫地省略了,他跟喻年說,“李偉成那時候喝醉酒,偶爾會跟我動手,我那時候還小也不抗揍,就總是盡量躲在外面不回來。我那時候總是想,李偉成要是死了就好了?!?/br> 祈妄的聲音越來越冷,嘴角卻若有若無地勾了一下。 他在喻年面前,一直是溫柔內(nèi)斂的,幾乎看不見戾氣,比任何一個受過體面教育的紳士都要從容。 可現(xiàn)在他臉上流露出一絲冰冷,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冬夜。 他說,“李偉成死了,我也許也會更加無人可依,會流落街頭,但我好像也不在乎?!?/br> 祈妄說這話的時候,視線一直看向那座破敗的院子,好像還能看見當年站在門外,遲遲不愿意進去的自己。 小孩子就是這樣無力。 沒有自由,沒有力量,只能任人擺布,那時候長大對他來說是個很遙遠的詞,他甚至覺得自己等不到這一天。 他輕聲對喻年說,“我知道我的念頭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是很可怕的,因為我還以為李偉成是我的親生父親,可我沒有辦法不這樣想?!?/br> 這對于喻年這種在溫暖家庭里長大的孩子來說,大概是不可想象的。 其實他大可以不用說起自己的陰暗面,就像以前一樣,百般隱瞞,維護起自己在喻年心中的形象。 可他還是說了。 喻年的呼吸聲在車內(nèi)聽著有些重。 他抬起手,輕輕碰了一下祈妄的脖頸,在祈妄的脖頸上有一道經(jīng)年的傷疤,很長,像要把喉嚨割裂。 當年他跟祈妄遇見的時候,這條疤就在祈妄的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