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陳縱剛把version2.0的稿遞給老板郵箱，鄭導(dǎo)也發(fā)來消息慰問，“怎么樣，還能承受嗎？”

    陳縱一時有點感動，“還可以，完全沒問題?！?/br>
    鄭導(dǎo)接著又問，“那再添把柴？”

    陳縱暗罵，這老狐貍。

    立刻又是一條通告提醒，“準備一下，八點去上個直播，不長，就幾分鐘連線?！?/br>
    陳縱問，“誰的直播，要對稿嗎？”

    鄭導(dǎo)說，“江汀的直播間。沒有對稿，大概簡單就問你幾個微博簡介的問題?！?/br>
    得，叫她去挨罵的。

    在鄭導(dǎo)眼里，她就是來給這個節(jié)目增加看點的，對吧？

    是，她就是，這就是她對這個節(jié)目全部的價值。

    陳縱狗腿道，“知道了鄭導(dǎo)，我心里有數(shù)了，謝謝您給機會露臉?！?/br>
    她對自己定位十分清晰，滿口答應(yīng)，簡單補了一個小時覺，和個人pd對接了一下流程，打開直播軟件，登錄pd提供的嘉賓賬號，提前進入連線等待。

    直播間是某品牌酸奶提供的。該品牌是《即刻戀愛》贊助商，江汀兼有品牌代言人身份。這會兒節(jié)目熱度起來，自然肩負有替品牌宣傳和聯(lián)絡(luò)戀綜主題的雙重任務(wù)。

    今天的直播主題是“助力巾幗健康，xx酸奶走心扶貧”的女性話題，號稱直播間每賣出一箱牛奶，將會為山區(qū)女性捐出一元的營養(yǎng)基金。為了切合主題，這一期話題也多半和女性友愛相關(guān)。

    直播間主持人已連線江汀和男助手。陳縱排隊等候時，直播間里主持人和江汀已經(jīng)聊得很熱絡(luò)，從定點扶貧的蒼縣介紹到#girls help girls#，講現(xiàn)在很多女孩女性意識覺醒，都會下意識扶持弱勢女性。男助手在聊天空檔間或感謝捧場觀眾，順便播報，“xx酸奶目前已售出二百三十七萬箱，感謝各位網(wǎng)友對xx品牌的支持以及對山區(qū)女性扶貧的助力！”

    主持人道，“接下來有請我們今天的驚喜嘉賓——《即刻戀愛》四號女嘉賓陳縱！陳縱，能否有請你作一下自我介紹?！?/br>
    陳縱陡然現(xiàn)身直播屏幕四分之一格方框，愣了一下，很快適應(yīng)過來，向攝像頭揮手，“大家好，我是陳縱?！?/br>
    主持人笑道，“就這么簡單嗎？”

    江汀立刻替她補充，“我們今天的嘉賓陳縱，也是位新時代女性形象代表，在節(jié)目里表現(xiàn)率直有趣，勇敢追愛，頗得網(wǎng)友喜愛，為《即刻戀愛》增加許多看點和熱度。謝謝你，陳縱。”

    陳縱還沒來得及說“不用謝”，主持人及時控場，拉回主題，“那么我們今天邀請到陳縱，也是有幾個問題比較好奇，想問一下你。請問，你對自己微博那一行簡介，有多少了解？”

    這個話題實在太寬泛，陳縱沒有對稿，不知從哪里切入，只好反問一句，試圖讓問題更清晰，“我簡介比較雜亂，該從哪一句切入？我不是很明白?！?/br>
    江汀笑道，“你簡介tag有三個詞，都是網(wǎng)絡(luò)熱點詞匯，不知道你經(jīng)常上網(wǎng)嗎，對這幾個詞了解多少？如果問題不夠清晰的話，我建議切入‘雌競’這個詞，這個詞更新，更熱，我也更感興趣。你對‘雌競’這個詞知道多少，你覺得它是個好的、褒義的形容詞嗎？為什么會將它用來描述自己？”

    陳縱絕不會踩入定義詞匯的陷阱，而是笑著反問，“它是不是個好詞我不知道。我也想問下大家，將‘雌’字簡單粗暴地替換成‘雄’字，它就是個好詞了嗎？一個女孩子，奮斗半生，作出成就，才能被稱為‘先生’？我本來就是雌，我偏要雌競，管他對象是雌是雄。雌這個字眼，較之雄，沒有低級半分?！?/br>
    這長篇大論，將江汀講得愣了。聽完，過了一陣，她才說，“你本身從事文字工作。玩文字游戲，我說不過你?！?/br>
    陳縱立刻講，“你不占理，又隨大流，看見熱門就追，根本不過腦子，你當然說不過我?！?/br>
    嗶地一聲，江汀那方直播格子黑屏了。

    男助手幫腔道，“現(xiàn)在不都講girls help girls嗎？”

    主持人也及時控場，“世道艱難，身為女性，不該對同性溫柔點嗎？”

    陳縱笑道，“我也是女性。你看網(wǎng)上的人罵我有因此溫柔一點嗎？”

    話音一出，直播間滾動辱罵陳縱的彈幕也因此卡頓了一瞬。

    不僅如此，整個直播間都安靜了。

    主持人低頭呼叫江汀，“請問江汀還能連上嗎？”

    男助手道，“她那邊網(wǎng)好像有點不太好?！?/br>
    主持人裝模作樣叫人調(diào)試了一下，無果。

    幾分鐘后，陳縱連線被切斷。

    男助手獨自出現(xiàn)在直播界面，更換喜慶笑臉，高聲宣布，“那我們今天謝謝助力嘉賓的空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直播間熱度直線攀升，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截止現(xiàn)在，xx酸奶目前已售出四百三十七萬箱！再次感謝各位網(wǎng)友對xx品牌的支持以及對山區(qū)女性扶貧的助力！”

    陳縱在黑夜里面對亮晶晶的手機與打光鏡，呆看了一陣，覺得沒意思極了。

    什么啊……她分明在候場時就做好了3v1被群嘲到淚奔的心理建設(shè)，結(jié)果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第11章 陳縱11

    圣誕一來，整個港市流落到海外的親眷回歸大半。陳家和譚家在半山置業(yè)做了比鄰，父兄是至交，年齡相仿的晚輩后生自小手拉手玩耍，兩家熟得不分彼此。如今一個個長大，流落到天涯海角，趁假回來，無論大小聚會也多半都聚在一處。

    今天陳滬君想打牌，叫女兒戴英邀來鄰家阿姨和姊妹幾人，兼幾個父輩，幾乎湊出三桌，還剩一桌，三缺一。樓下齊聲大喊，再下來個人！

    陳金生換身剛做的簇新唐裝姍姍來遲，剛坐下，便問，“傾緊乜嘢？”（在講什么新聞？）

    戴英答舅舅，“譚六弟新嘅愛好，哈雷電單車！掛咗領(lǐng)館牌，喺倫敦橫沖直撞，有幾次差啲奶嘢?！保ㄗT六弟新愛好，哈雷摩托！在倫敦橫沖直撞，幾次差點吃官司。）

    譚六弟辯解，“嗰陣因為無人帶我練車，少不免技術(shù)欠佳。攞咗車牌之後就無事啦。”（那個時候沒人帶我練車，難免技術(shù)欠佳。拿到車牌就沒事啦。）

    戴英指著他鼻子，“你再狡辯，呢一月到而家快十張罰單，上個星期洪律師又接到case，都唔知哩次收得貴唔貴……唔好話我聽，你揸車一年，十二月先諗?shù)揭タ架嚺疲俊?nbsp;（一月到現(xiàn)在快十張罰單，上個星期洪律師又接到case，都不知擺不擺得平。別告訴我，你駕車一年，十二月才想到要去考車牌？）

    譚六弟謊撒不下去，只得嬉皮笑臉求饒。

    兩姊弟打作一團，眾人都看戴英追攆得譚六弟不得還手，大聲叫好，熱鬧非凡。

    陳金生看了會兒，開口道，“有咁多車揀，點解揸電單車，係咪貪佢型，容易啲媾到女呀？”（有那么多車開，為什么非要騎摩托。圖帥圖風(fēng)光，圖搭訕女仔時方便脫穎而出？）

    前頭追逐的兩人都停下來。譚六弟一動不敢動，被戴英推攘幾下，終于推到燈光下，可以恭恭敬敬直視陳金生的程度。

    陳金生說，“趁你爸爸唔知，返去將架哈利賣返出去，我哋就當無事發(fā)生?！保ǔ媚惆植恢?，去把車買了，我們當無事發(fā)生。）

    譚六弟仍還有氣性，梗著脖子站在客廳中央，只是不言。看他表情，假如開口，就要同陳金生嗆聲起來，這樣的話，這個耶誕節(jié)誰都不好過。

    廳中眾人一聲不吭，大氣不敢出。

    適逢陳子夜經(jīng)過，拍一拍譚六弟肩，“你快啲搞返掂，話陳叔講得好啱?！保憔驼f，陳叔說得對。）

    譚六弟回頭看他一眼，有些不明就里。

    陳子夜又講一遍，“你聽我，‘陳叔講得好啱’?！?/br>
    譚六弟立刻意會，答道，“陳叔講得好啱！”幾步追上去跟隨子夜，定係哥有經(jīng)驗。

    立刻又被眾人呵斥回來挨罵。眾女眷七嘴八舌，數(shù)落譚六弟的不是。又有七大姑大八姨，講譚六弟從小有十幾個長輩疼愛，真叫人羨慕。有回小學(xué)調(diào)皮搗蛋，被滬君姑姑在學(xué)校門口打了頓。

    ……

    好一派其樂融融的氣氛。

    戴英久不見子夜插話，轉(zhuǎn)頭，見他坐在燈光普照不及處自己跟自己捉棋，大聲詢問，“表哥，譚大哥喺邊？”（譚大哥在哪里）

    “可能佢做緊嘢，”子夜答了句，“我出去揾下佢先。”（可能他在忙工作，我去找下他。）

    借機起身出門透氣。

    一眾長輩見狀直搖頭，嘆道，“這兩個，年頭到年尾，成日也不知在忙什么。”

    ·

    譚天明蹲在漆黑的花園里看視頻看得直樂。

    視頻名作《usc女學(xué)生演講會對壘榮譽教授陳金生》。

    上禮拜在羅湖家中看完男四出場片段，譚天明心有所感，找了內(nèi)地信得過的公關(guān)熟手去各大八卦帖子下頭蹲守，有usc新聞流出，立刻用點手段買斷，不讓帖子外流。結(jié)果還真給他薅到了寶。

    攝制時間是去年底，陳金生受邀去給usc導(dǎo)演系學(xué)生作演講，從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紅與黑》《基督山伯爵》《呼嘯山莊》講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講到卡夫卡。到學(xué)生提問時間，就有個清秀華裔女孩站起來講關(guān)于卡夫卡《判決》，《變形計》和《致父親的信》，末了問陳金生，知不知道這三本書共通的主題是什么。

    陳金生換作國語問她，“你想說什么？”

    女孩子直截了當背誦一段原文，“我看您獲得了所有暴君所具有的神秘品質(zhì)，因為您，我喪失了自信，反過來，得到的卻是無盡的內(nèi)疚感。”

    陳金生忽然意到她在為什么人講話，臉色微變。

    譚天明熟知陳金生，這一瞬竟從陳金生臉上看出一種從未有過的不自在。

    但他很快又鎮(zhèn)定地講，“升米恩，斗米仇。吃穿用度不愁，如今仍傍著父母親過活的吸血蛆蟲，反倒生出了優(yōu)越感？東亞人都在精神弒父，呵呵，換個說法，便是，你們這些為人子女的，真是父母的業(yè)報！”

    視頻最后被消聲了。女孩子面容在偷攝者手里放大，像素不甚清晰，譚天明卻仍可辨認出陳縱的氣質(zhì)。隨后，她近乎咬牙切齒地一句什么。譚天明前幾天找人解碼，解出一句，“今生業(yè)報今生償?！?/br>
    譚天明聽完這一句解碼不知笑了多久。別人西天取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這姑娘上來直接正面對抗大日如來。屋里那一群小的加起來都沒她一個有種，果真沒有錯看她。

    視頻短短一分半，譚天明這晚已反復(fù)播放不下上十數(shù)次，播一次，舒坦一分，笑個不停。

    子夜尋到露臺花園，沒瞧見人影，光聽見笑聲。

    問他，“你在看什么？食尸鬼一樣蹲在暗處。”

    譚天明關(guān)掉視頻，“唷，好巧，陳少也出來透氣？”

    子夜道，“捉你回去打麻將。”

    譚天明嘆氣，“一年累死累活掙這幾個子，全要從牌桌上當利是送還諸位手頭?！?/br>
    子夜講，“不如工資悉數(shù)交我，由本人來替你打發(fā)?！?/br>
    譚天明立刻岔開話題，“哎，你看那是誰?！?/br>
    兩人倚在露臺，一道往下看。下頭山道原本立著個婀娜女子，聽到汽車引擎聲，回過頭，輕撫被山風(fēng)吹亂的烏發(fā)，露出一張巧笑倩兮的面龐。

    大紅色敞篷車停在路邊，女子叫道，“譚棕郁！”

    譚五弟下了車來，與女子摟在一處。

    年輕的笑聲高處可聞。

    真令人羨慕啊。

    令人羨慕的意氣風(fēng)發(fā)，還有不屬于這兩戶人家的女郎將他自這個牢籠中解救出去。

    譚天明問，“這個歲數(shù)，我們在做什么？”

    子夜但笑不語。

    譚天明又一聲嘆息。

    子夜道，“總嘆氣，新歲易倒霉?！?/br>
    譚天明道，“錯過大把大好晨光，心疼不已?！鞭D(zhuǎn)瞬又問，“去鄰市嗎？”

    子夜知道他想躲清閑。面有笑意，故意反問，“做什么，錄節(jié)目？”

    譚天明道，“都怪譚經(jīng)紀人，做這行做到魔怔，耶誕節(jié)強制塞通告給我們這位新進大熱男明星陳老師！”

    子夜道，“癡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