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元皓牗果然被教導(dǎo)主任叫出去談話了。不必偷聽也知道，肯定是在避重就輕地挑一些程序上的毛病：小題大做啦；膽敢越過班主任和教導(dǎo)主任，直接舞到校長臉上啦；不講禮貌、蔑視紀(jì)律、目無尊長啦……既然他這么關(guān)心程序正義，回旋鏢扎自己，總會被腦袋上的帽子壓彎了腰，上位者眼看局勢逆轉(zhuǎn)，立時把賬單遞到他眼前，轉(zhuǎn)而指責(zé)他行事沖動、耽誤成年人正常工作、鬧得全校不得安寧……普通監(jiān)管者都會這么干，同一套程式設(shè)定，沒點新鮮東西。

    銀霽猜，元皓牗應(yīng)該不知道禍害了幾千人的決定只動用了兩片嘴皮子。他會找上校長，很可能只是出于擒賊先擒王的樸素效率論，或者祖?zhèn)魅旧w中某種野獸的直覺。

    二十分鐘前。宣傳欄下，元皓牗看著被踩裂的紙團，猛然從“我好勇”的光環(huán)中清醒過來，攔住銀霽：“等一下，不管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都先停一停，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馬上回去上課。是我大意了，差點就相信你能想出什么正經(jīng)主意?！?/br>
    “我回去上課，你呢？班長帶頭翹課？”

    “我去cao場散個步，心里煩?！?/br>
    “可是敖鷺知叫我看著你哎?！?/br>
    瞪過來。

    瞪回去。

    怕他不成，反正兩個人的眼睛差不多大小。

    “還說我的主意不正經(jīng)，你做事之前就考慮過投入回報比咯？”分不出勝負(fù)，銀霽瞇起眼睛審視他，雖然頸椎很累，但氣勢高出兩米多，“你愛干體力活，紙質(zhì)名單貼幾百張都能撕光，led屏你又打算怎么辦？拆下來賣廢品？等著夸娥氏二子幫你搬走？”

    “那你有什么辦法？在校門口挖個坑埋點炸藥？”

    “炸藥么，下次吧。炸藥沒法按現(xiàn)貨買，得找信得過的人手動配，這樣一來時間又會拖太久……”

    元皓牗聽到她一本正經(jīng)的口氣，默默按住了太陽xue。

    謹(jǐn)防青少年突發(fā)腦溢血，銀霽不再嚇唬他：“這次我們用的是陽謀，我保證絕對不會死人?！?/br>
    “這個保證對你來講很難做到嗎？”

    “對，很難。先找個能坐下來的地方吧——不然，擺駕你的王子更衣間？”

    “就在這里說。既然是陽謀，為什么要關(guān)起門討論？”

    “隨你。”

    銀霽從書包里掏出半個磚頭厚的草稿紙，元皓牗看到這個動作就害怕：“你又要設(shè)計陷阱？”

    然而她沒有重cao舊業(yè)的打算，只是撕了兩張紙當(dāng)坐墊。

    “給你介紹一下，我們這次的核心思路是法不責(zé)眾?！?/br>
    元皓牗坐在樓梯上，聽她這么一說，把兩條腿從下面三級收回到第一級，以示重視。

    “你的意思是，發(fā)動群眾路線？”

    “沒錯。這個路線只有你來主導(dǎo)才有可能成功?！?/br>
    元皓牗點點頭：“因為我是班長?！?/br>
    “不僅如此?！便y霽一邊說著，一邊埋頭在草稿紙上奮筆疾書，“還得感謝你們上次籃球賽沒讓（19）班輸太慘，你在那邊講話應(yīng)該還有點分量。”

    “……你是想讓我把（19）班也一起策反了？”

    “策反是什么鬼，注意你的用詞好嗎？我們這叫合縱連橫。說到這個，高中生的知識水平，應(yīng)該相當(dāng)于春秋戰(zhàn)國的士大夫了。”

    “你把碩博置于何地？”

    “碩博主要鉆研單一領(lǐng)域，只有高一才能九門功課同步學(xué)。”

    “好像有道理……可是等會，有必要把他們也拖下水嗎？要是這塊垮掉了，整個士氣都會削弱的?！?/br>
    “我問你，缺半顆牙和缺一整顆牙，哪個更有視覺沖擊力？”

    “什么破比喻，學(xué)校又不是傻子，一個方陣消失了，他們會自動把牙縫填上的?！?/br>
    “可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是led屏的事。每天三四個名字掛在那洗腦循環(huán)，想不被記住都難，但要是換成一整屏的名字，就等同于無效信息了。所以，我們要做的是無限增加名單長度，就算不能馬上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至少消耗了他們打印機的油墨、增加了他們的工作量，到時候看誰熬得過誰?！?/br>
    “我明白了，你的核心思路還可以總結(jié)為‘藏木于林’。”

    “是的。除了這個，那么大一塊屏幕放在校門口，路過的人都看得到，照現(xiàn)在的做法，‘缺席者’來來回回就那么一兩個，還能把鍋甩給少數(shù)學(xué)生不隨大流、不服從管理；如果不服從管理的學(xué)生突然指數(shù)級激增，明眼人都看得出，絕對是這個學(xué)校有問題。就看他們拉名單的丟不丟得起這人了。”

    “確實。還有就是，人一多，處分怎么給也是個難題，總不能一口氣把兩個班全開除了吧?！?/br>
    “就是這樣，你很上道嘛！所以你說，這個險值不值得冒？”

    元皓牗盯著腳面，沉吟道：“……得挑一個沒老師在的時候?！?/br>
    “沒必要，你們不是說喬治人很好嗎？他未必會反對……”

    “不是怕他反對。你想，我們讀完三年書就走人，老師還得在這打一輩子工呢?！?/br>
    “唔，是我考慮不周了?！便y霽用筆蓋搔搔頭，“來，這是我剛擬出來的發(fā)言提綱，你看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

    元皓牗接過那頁字跡工整的草稿紙，震驚不已：“這就是你們班長秘書的手速？！”

    發(fā)言提綱沒什么爭議之處，銀霽最后講了一句話，讓他徹底放下心來：“別怕，要相信咱們班的八卦水平，你肯定不會一個人獨闖隔壁班的?！?/br>
    早自習(xí)快下課，元皓牗才被教導(dǎo)主任放回來，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羅老師。

    大家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今日英雄。他回到座位時，被周圍的人拍頭捏臉了好一陣。

    沒人注意到羅老師面色不虞，也許是因為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笑意了。這回，他向迫不及待的同學(xué)們宣布了新的噩耗：“跑cao照常進行?！?/br>
    失望的噓聲此起彼伏，銀霽回頭和元皓牗對視一眼。

    那就干吧。

    ***

    韓笑探進一個頭：“psps！你們老師在不在？”

    門口的男生堆了滿臉的笑：“不在不在，快進來玩啊！”

    韓笑回頭招招手，（19）班前門烏泱烏泱涌進來一群人，不一會，崇山峻嶺地填滿了整個講臺。

    任誰看都像是來打群架的……

    上回那個不擅長使用轉(zhuǎn)折關(guān)系的男生坐在前排，指著元皓牗：“我剛才聽到你們班的動靜了，怎么，是在慶祝英雄凱旋？”

    正所謂壞事傳千里，鄰居更是首當(dāng)其沖，還沒來得及去吃早飯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明明也得到了那個噩耗，卻還是敲著桌子吹著口哨慶祝了起來。

    多么令人羨慕的人緣啊……等等，為什么（18）班也跟著吹口哨？銀霽祈禱他們還記得此行目的。

    “hold  on，hold  on.”MC揭榜人按了兩下空氣，擠出人群走到講桌前，把畫風(fēng)拉回正軌，“事情遠遠沒有解決，所以，我還需要兄弟班的幫助?！?/br>
    不會轉(zhuǎn)折的男生大手一揮，替全班做了決定：“好啊，你盡管說！”

    元皓牗清清嗓子，雙手撐住講桌，開始了他的發(fā)言：“諸位，你們有沒有覺得，跑cao這件事，非常、完全、極其、超級無敵不合理？”

    “有！”作為商量好的氣氛組組長，黃思誠那把直嗓子碩果僅存，聲如洪鐘地應(yīng)和。（19）班的同學(xué)很給面子，跟著又敲了一回桌子，還有人附和：“趕緊停了吧，我都想重新參加中考了！”“憑什么重新中考，難道這不該報警？”

    既然大家都一個鼻孔出氣，按嚴(yán)重程度遞增順序列出的幾條危害可以不用講了。

    元皓牗眼看進度條漲了一大截，直接跳到對策段落：“對此，我們主張非暴力不合作。今天的跑cao，（18）班決定全員缺席——不，從今天開始，以后每次跑cao，我們?nèi)疾粎⒓?。作為同一方陣的?zhàn)友，大家有沒有興趣跟我們一起，給惡法一點小小的鄙視？出了事算我的?！?/br>
    聽到最后一句，同學(xué)們的反應(yīng)簡直震天響：“當(dāng)然有！”

    領(lǐng)頭人扛起了一切，那么銀霽給所有人想的幾條后路也不用特地去說明了。

    （19）班大體上也是急性子，幫元皓牗快進到記者會環(huán)節(jié)：“那我們需要交假條嗎？”

    “不需要，都別交。第二節(jié)課下課，帶上課本，我們兩個班一起去天臺上背書?！?/br>
    “好??！”

    各種rou嗓和無機物發(fā)出的歡呼聲混合在一起，房頂差點被掀翻。這回，連（20）班的人都被吸引過來看熱鬧。

    見他們?nèi)绱巳菀妆簧縿樱鳛樽詈笠活w定心丸的城門池魚論也可以整段刪除了。

    銀霽的提綱沒怎么用上，這是好事，證明整個說服過程沒有她想象的那么艱難。

    看看講臺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她逐漸理解了一切：怎么講也是昔日的男明星，他不當(dāng)自由女神，誰來舉旗？

    回班級的路上，元皓牗拉住銀霽，小聲說：“喬治走之前，我跟他報備過了。”

    銀霽心臟一緊：“喲，你可真是個好學(xué)生?！?/br>
    “他同意了。”

    “……？”

    是她把世界想得太糟糕了嗎？

    “他叫我意思到了就行，別講太過激的話，小心有人錄像……剛才那樣不算太過激吧？”

    “不算，還沒你在班上講得過激。”

    “真的假的？我在班上怎么說的？有點上頭，全都忘了?！?/br>
    “你說誰不干誰懦夫?！?/br>
    “完了、完了……銀霽，你可以一刀捅死我嗎？”感受到遲來的羞恥，東亞甘地把整張臉埋進手里，隱約間，還聽得幾聲嗚咽。

    不會完的。同班同學(xué)響應(yīng)號召更積極，都是唯物主義者，別管主觀客觀，龍王罵歸罵，求神不如求己。此外，銀霽想，這還得感謝哆啦A夢的桌洞平日里積下的福德。

    健康的人際關(guān)系、團隊精神……這類美好而虛假的事物，或許偶爾會作為一種天氣現(xiàn)象，從童話故事里客串到現(xiàn)實中來吧。

    韓笑蹦蹦跳跳地沖上來，在元皓牗背上捶了兩拳：“可以啊兒砸，能搞出這么大的事，以后看誰還敢小瞧咱們（18）班。”

    話雖如此，她好像并不對他今天的表現(xiàn)感到新奇。

    元皓牗露出半只眼睛看她：“我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嗎？”

    “哦，你是說出了事算你的這句？安心啦，大家都不是那種利己主義者……”

    聽到轉(zhuǎn)述，他虎軀一震，指縫里的瞳孔轉(zhuǎn)向銀霽，“我剛才有這么說過？”

    “有啊?！?/br>
    嗚咽聲更清晰了。

    “又來了又來了。”韓笑指著他放肆嘲笑，“就知道你勇不過三秒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