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朋友
狠話撂出去了,銀霽卻沒真想取余弦狗命。 并不是她短暫地蹲過之后有所收斂,從此變成老實人了。就算民間私刑無須講究刑責相適應原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樸素正義觀也限制著報復的當量,在客觀上沒有誰的人身安全受到侵害的基礎上,讓施暴者身敗名裂地長命百歲,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群眾路線固然熱血,參與人數一多,作案效果一定會打折扣,所以她對韓笑說出這句話,嚇唬的作用大于“請示”——沒有真正地交過心,也沒有多年的感情打底,她還是蠻不講理地在意著韓笑這次會選哪邊。當了太久云朋友,今天終于能夠鼓起勇氣直面立場的問題,以最真實的面貌。 過去,銀霽總以為自己的擴張行為來自圓心的引力,可是說到底,誰也不是誰的橋。意識到這一點,她理應更加謹慎些,可她今天一直在不管不顧地大肆說出心里話,從這時才意識到,她的心情已經差到了極點,一邊走到了撥亂反正的流程,一邊忍不住對著不恰當的對象發(fā)泄情緒,一言以蔽之,冷靜地發(fā)瘋了。 韓笑的情緒則要穩(wěn)定許多。一萬只貓在銀霽腦子里滾毛線球的時候,她的提問倒很日常:“為什么?” 為什么呢?韓笑篤信著,無論銀老師做什么,都是師出有名的。 既然如此,銀霽有恃無恐地配合著她的邏輯:“為了證明老天永遠站在我這邊?!?/br> “最后又是因為什么未遂的?”韓笑就像一個快要被封殺的民生記者,提問中看不出一絲諱忌。 銀霽的手指敲打著屏幕,過了半晌才回到鍵盤上,緩緩打出:“因為老天站在我這邊?!?/br> “雖然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但我好像全都明白了!” “……是這樣最好?!笔聦嵣希€球全都纏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覺得白天我在勉強自己?其實不是這樣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可能也有點分離焦慮癥,誰都放不下——元元他根本就是隨我,哈哈哈哈哈!” 銀霽將信將疑,放棄了鋪墊,直接丟出最想知道的問題:“完全搞不懂你對余弦是什么感情?!?/br> “您!猜!怎么著!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哈哈哈哈哈,我有段時間的夢想就是我被綁架了,余弦跑來救我哈哈哈哈哈?!?/br> “韓笑……你要是平時壓力太大,可以去健身房打打泰拳什么的。” “OKOK,銀老師你也是!殺人是不對的,下次別殺了,知道了嗎!” ……這是下不下次的問題嗎!罷了,任由她以快樂三人組的習慣強行拉回日常吧。再次失去半夜被銬走的機會,銀霽擔心的是,滿屏“哈”字背后藏著不為人知的難過。 在這個未被一對一輔導霸占的夜晚,第三個聯(lián)系人帶給銀霽些許安慰。 然而,安慰是以破滅開頭的。雷成鳳在線上,頭像卻是灰色,她說:“我分手了。” “等一下,你是什么時候談戀愛的?” “上周開始的?!?/br> “談了一個星期?” “準確來講,還不到一個星期?!?/br> 銀霽不得不下床續(xù)上菊花茶:“我懵了,麻煩你從頭說起,是哪個沒福氣的?” “是我同桌?!?/br> 原來四中的火箭班有同桌啊。沒被領導的皮鞋印幸過的地方,在人情味上就能贏過二中。 雷成鳳沒有詳細講述戀愛是怎么開始的,重點放在了如何結束上面。 “他那老母親鬧著要我媽來當面掰頭還不是最精彩的。重點來了,扶好椅子,否則你會笑厥過去?!?/br> 看雷成鳳的情緒——或者說她隔著網線表現出來的情緒,這段云共享給銀霽的經歷并沒有對她造成太大的傷害。 “他媽說,你女兒思想黃色、自輕自賤,連微信名都叫個什么‘魅惑人心’,哈哈哈哈哈我也算是體驗過lmao的人啦!”這句話是語音,每一個“哈”字都落到了實處。 銀霽還等著聽一番長篇大論,可雷成鳳在自我反芻過后,把這團亂麻精簡成了一句笑話。在銀霽看不見的地方,人人都在快速成熟……快速變成社會與集體需要的樣子。 雷成鳳的微信名是“熒惑守心”——一種經常被愛好者提起、被緊張的家長看錯字的天文現象,笑點就在這里。分手對當事人來說絕不是件可笑的事,雷成鳳這么剪裁故事,就是為了讓傾聽者開心開心,于是,再怎么笑不出來,銀霽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順著說了句:“太土了,笑死?!?/br> “是吧!他媽在那發(fā)癲的時候,這男的一個屁都不敢放,當時我就想,散了吧,時間多寶貴?。∈潞笪叶技{悶了,當初我是怎么看上他的?” “不怪你,戀愛本來就是非理性的,你喜歡上的往往不是真實的人,而是被你加過濾鏡的假象?!?/br> “啊?對面是個老頭子在說話?這就是你當滅絕師太的原因嗎?” “連你也這么說……” “是么,還有誰發(fā)現了這個問題?我得去跟TA握握手?!?/br> 銀霽煩惱地摳摳額頭,摸到痘痘,停手了。 想起剛轉學時雷成鳳對國旗班的懷念,她提起了無關緊要的事:“你前任長得帥嗎?” 雷成鳳的反應還挺大:“什么就前任了,我拒絕承認這段戀情!這件事只有我們三個……還有兩個媽知道,以后都不許提了!我頭像?哦,就是走個形式,明天就換回彩色的。你要問他帥不帥的話——得看跟誰比了。” “城北余公與他孰美?” “哪個余公?哦哦,你說那個綠茶男!” 吃過大虧,銀霽覺得雷成鳳不可能忘了此獠,可她連名字都懶得打全,說明已經不在意了…… 真的是這樣嗎? 今晚的聊天,仿佛在遞進式地勸阻銀霽:放下吧,別耗死在這件事上,你應該離開現狀,起身去尋找更大的意義。 海豹形態(tài)的金暴雪完全不幫忙,趴在水族館的玻璃墻上看笑話:“當初你不是因為生活無聊才惹出這么些亂子的嗎?可我現在看你為人做事,不過是在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罷了,這才是最無聊的。完嘍,完嘍,我們要變成無聊的人了!我身上到處癢!” 銀霽反駁:“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全都不能構成我放過余弦的充要條件。你看,揚子江龍王這回站在他們那邊,這是針對我的綏靖政策!你還笑我,你自己甘心嗎!” 她心里很清楚,余弦臉皮厚、信徒多,想讓他身敗名裂哪有這么容易?可是雷成鳳厲害的mama躲在車里哭,這樣的場面誰來賠? *** 江月年走進校門時,有些緊張地握著書包帶子,她素有這個習慣。旁邊跟著的是金城武,他對女朋友快要做手術的事有什么看法?不太清楚,兩個人的后腦勺都看不出沉重。 期盼了好久的班級活動就在今晚了,上午第二節(jié)課,數學老師公布了昨天的小測成績,臉上陰云密布。下課后,劉心窈拿著卷子去了一趟(19)班,很快苦著臉回來了:“展翼他們都考蠻高,真不怪題出偏了?!?/br> 氣氛更加凝重。還是方同學在課間cao的間隙狂奔著去了趟辦公室,回來后氣喘吁吁、喜氣洋洋地向全班匯報:“前天的物理考試,我們班平均分排全年級第三”。 同學們的精神為之一振,只有韓笑在抱頭自責:“是我拖后腿了,我會切腹謝罪的!” 可是到了中午,她就忘掉這一切,高高興興地去找伙伴們排練了——因為晚自習各班都有圣誕活動,今天的排練挪到了中午放學后。 由此可見,誰都不會像銀霽一樣,把全部注意力長久地集中在某種單一情緒中。無論是正面情緒還是負面情緒,毫無自控力地沉迷進去,久而久之都陷入狂熱,進而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狂喜、狂怒傷身,還是日常一點好;佛家講求圓滿、道家奉行至人無己,最好的道德都不是攀到頂峰,而是回歸“中間”。 “中午就有人送飯???” 酸溜溜的目光投向元皓牗手上的——不是保溫桶,是外賣盒。 “老表家的藕湯?真有你的。” 元皓牗今天穿著絕望的直筒黑羽絨服,領口比較高,圍巾都省下了。他的表情也看不出喜悲,把包裝得嚴嚴實實的外賣往桌上一墩:“說是買了100塊錢的,太多了,大家來分掉吧?!?/br> 留在教室里的餓狼們撲將上去。一口熱滾滾的藕湯并不能緩解黃思誠口中的酸味:“你終于還是吃上這口軟飯了?那你之前在犟個什么勁?” 另有一位知情者糾正他:“不是‘那位’的軟飯?!?/br> “哦?”酸味到了極致竟會變成敬佩,“行情真好!” 銀霽站得近,她今天很忙,避開人的叢林,在走廊上吞掉早上剩下的面包,匆匆趕往了樂團。 奇怪的是,當她推門而入時,偌大的階梯教室只有一個人在。cao場和籃球場空間更大,中午放學后,閑雜人等難以聚集,位置上離食堂也近,想來這才是根本原因。 余弦獨自坐在三角鋼琴前,跳動的手指彈奏著一首名叫“踩到貓兒”的練習曲。他頗有興致地給兩句簡單的主旋律迭上各式各樣的和弦,再根據色彩變換速度,把一首兒歌變成了地獄中沒有盡頭的階梯,回環(huán)往復著把人引向深淵。 “你來啦?吃過嗎?”干燥的余弦揚起笑臉,看著銀霽走下臺階,仿佛昨天的記憶全被清空了。 既然他都能辦到,銀霽也可以。 兩個人合奏的“He’s a Pirate”熟練到挑不出任何錯處,一曲完畢,銀霽卻嘆息著:“太干了?!?/br> 余弦偏過頭看看她,遞來一瓶礦泉水。 “不是說我口渴了?!便y霽用兩個手指敲著“l(fā)a do la do”,顯出一副很無奈又煩躁的樣子,“你跟老師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表演時要怎么收音?在戶外談不上什么混響,而且學校的話筒質量emmmm……大型場合的演出都是鋼琴殼子里面套電鋼,我們沒殼子,也不插電,到時候話筒怎么擺?響度要是不均勻,效果肯定受影響,幾千號人呢,坐在后排都不一定聽得到。” “確實是個問題。那你說該怎么辦呢?”余弦把雙眼笑成彎月狀,語氣里滿是鼓勵。 把情緒放在中間的銀霽進行了日常的建言獻策:“不如來點交響鋪底吧?我認識懂編曲的人,請他做個program,前面再加幾小節(jié)引子,開頭也不會那么突兀;元旦那天讓后臺分出一個音響播放伴奏,就算收音問題不能治本,大家圖的就是一個氣氛,整體效果起碼比純不插電好一點。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