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個拳擊教練，元皓牗把銀霽扳過去，捏捏她的肩膀敲敲她的背：“你真的壓力太大了，還不愛鍛煉身體，長此以往，變成駝背可怎么辦？”

    “會嗎？可我從來都沒感覺到什么壓力啊。”銀霽被寸勁敲得AB面共振，暗自一想，又破除了迷惑：在元皓牗的世界觀里，不被管理才叫日常，如果元勛找來?xiàng)l狗鏈、打著轉(zhuǎn)套住他狂奔向前的兒子，父子關(guān)系當(dāng)場宣告破產(chǎn)……那么針對銀霽的這套連監(jiān)視帶手銬的高壓政策又算什么？哦，如果她這么要問，得到的答案一定是“還不是你情況太特殊了”，可是——好吧，她承認(rèn)，情況確實(shí)有點(diǎn)特殊。

    話雖如此，被人這么一分析，銀霽思維慣性的一角確實(shí)有所崩塌；而她的自我防御系統(tǒng)才不會這么老實(shí)巴交，敲著黑板清著嗓子喚起了回憶：寒假前的小一周，因搜出防身安眠藥，身后那個人形monitor加強(qiáng)了監(jiān)視，在每晚睡前的高強(qiáng)度閑聊中，他就有嘗試撬動世界觀的苗頭了——這種行為似乎是他們的本能，比如用一罐薄荷茶就能構(gòu)建出煤氣燈，如果被對方識破，他們還會詫異地問“你是不是想太多？”

    懷柔政策行不通的！銀霽允許一抹冷笑爬上臉，也不必去打草驚蛇，且聽他怎么說吧。

    對著后腦勺，元皓牗看不清她的表情，以為她的沉默代表聽進(jìn)去了，還在叨叨個沒完：“我不是說那種世俗的壓力，比如學(xué)業(yè)壓力經(jīng)濟(jì)壓力什么的，我總覺得你急著要逃離什么，但又割舍不下你擁有的一切，這就是壓力的來源。一般人都不會有這種壓力，不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你知道嗎，其實(shí)不用割舍什么也可以直接開始新生活的?！?/br>
    “什么樣的新生活呀？”

    “至少要構(gòu)建一個穩(wěn)固的、永遠(yuǎn)屬于你的安全屋才行，這個動作和向外擴(kuò)張是可以并行的……“

    “那我請教一下，怎樣構(gòu)建這個安全屋呢？”

    “我教你，靠臆想。不要笑，先按最小單位決定你想過的生活是什么樣的，然后再慢慢往里面填東西。”

    這提議倒沒什么傷害性。銀霽回頭看他：“就像你們常說的‘丑妻薄地破棉襖’？”

    “對對，差不多就這個意思。”元皓牗眼睛一亮，猛點(diǎn)頭。

    銀霽心想，她得先問問金暴雪是否同意冰屋外雪停風(fēng)止才行。

    元皓牗處在一個無人管理的位置上，骨子里又渴望著被管理，自然無法理解銀霽對動蕩、劇變、大爆炸的向往。這么想著，許是表情起了些變化，教練一看，有點(diǎn)生氣了：

    “干嘛用那種憐憫的目光看我，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么嗎？你無情拆解了我這么多年的雞血！”

    銀霽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積雪不是早就化了？”

    元皓牗做了一個注射的手勢：“我說這個雞血。”

    “哦哦，好吧……趁此機(jī)會，你的雞血也該換換了?！?/br>
    “早就換了，你人不都跑到我面前了——”

    手機(jī)鈴聲打斷了談話，多半是其余參與者發(fā)來催促。元皓牗探身看看司機(jī)的導(dǎo)航，估算了時間，又提到加人的事，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洪亮的女聲：“好耶，這下人齊了，我們可以打（這里沒聽清）那個本！”

    收了線，元皓牗忽然審視著銀霽：“我剛剛想起來，你不是說從來沒玩過桌游嗎，怎么對狼人殺術(shù)語這么熟悉？動不動就‘狼同伴’，原來你也深柜？”

    “是沒玩過，可我沒少看這類題材的節(jié)目啊?！薄绻@也算深柜的話，“自從上回鴿了你，我就用心悔過、痛改前非，時刻準(zhǔn)備著……”爆殺你。

    聽不到省略的部分，元皓牗卻是有些感動：“這——這點(diǎn)事你記掛了這么久？”

    所以他是完全不在意嗎？也就銀霽擅自往心里去了，而且她怕不是有什么煽情恐懼癥，強(qiáng)行把話題拉回閑聊：“你本來約了哪些人？”

    “都是初中同學(xué)。放心，大家都很隨和，也歡迎你的加入。”

    “看來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了?！便y霽托著下巴逐漸湊近：“那么，有沒有你的八分之一呢？”

    元皓牗仿佛接受了活體急凍，瞬間化為一座冰雕。

    看他的反應(yīng)，銀霽覺得好笑：怎么，他不會真以為逃避可恥但是有用，這篇兒就算翻過去了吧？

    因?yàn)椴煌瑢こ５某聊囍鞫迹ㄗ砸詾椋┎恢圹E地調(diào)低了電臺音量，銀霽起初并不介意，又覺得自己的心態(tài)有點(diǎn)像“眾街坊評評理呀”的怨婦，笑容跟著消失了。

    為了快速推進(jìn)談話，元皓牗的手機(jī)鈴聲再次響起來。

    對方僵硬地接通，銀霽說：“喂，在嗎？你不說話我就把你推下車了?！?/br>
    元皓牗朝駕駛座瞟了一眼，再尷尬也要逼自己開口：“別別……這個我可以解釋，只要你愿意聽……”

    “我不愿意聽?！?/br>
    “好……你說怎么辦吧?！蔽羧盏膶徟泄俅瓜骂^，深深嘆氣道，“想打我一頓也可以?！?/br>
    “那我打咯？”

    “你打吧。”

    銀霽不想弄疼自己，抓著元皓牗的手，朝他臉上扇了一嘴巴。

    一聲脆響，把前方的車主都嚇得打了個嗝。元皓牗緩緩收起手機(jī)，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來真的？”

    “啊不然呢？你就嘴上說說？”

    “沒有沒有……你出氣了就行?！?/br>
    銀霽簡直要笑出聲來：“你覺得我是在為自己出氣？”

    “呃，不然你生氣的原因……難道是我不把那些女生當(dāng)回事？”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圣母到那種程度。”

    “……”

    “而且，怎么說呢，我斗膽追根溯源一下，既然你爸能在喪妻之后無縫銜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也具備這方面的素質(zhì)?！?/br>
    “才不是！你不要動不動就上升到基因論好嗎！”面前這頭困獸差點(diǎn)站起來捅穿車頂，用人工制造敞篷來支付車費(fèi)，“我說了我可以解釋，你又不想聽——”

    “我不覺得所謂的分離焦慮障礙可以解釋你的一切行為?！?/br>
    元皓牗接下來所有的話都被她噎進(jìn)了馬里亞納海溝。

    半晌過去，他雙眼放空地縮回座位，萎靡地給自己宣判道：“看來你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了。”

    根據(jù)名偵探柯南的演出方式，結(jié)尾時，犯人應(yīng)該涕泗交流地跪在地上，在悠揚(yáng)的薩克斯BGM中坦誠他罪惡的一生，元皓牗沒力氣承受追光燈，在車的一角軟得像是沒骨頭，直接開始走行刑流程：“你今天同意跟我一起出去玩，就是為了在我最開心的時候給我以痛擊，這就是你的報復(fù)，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惹誰都不能惹銀霽……而且我本來就該死，從答應(yīng)第二個人開始……不對，早在樹樹病危那年我就該死了，可我還是觍個臉活下來了，就算最后見到了你，又能改變什么呢？本質(zhì)上就是爛人一個啊哈哈，不如這樣吧，一會過江的時候我們停車，然后你戴上塑膠手套——司機(jī)師傅你有手套嗎？沒有你在后備箱找一下——然后把我推進(jìn)長江，沒有指紋，就可以偽裝成自殺了……”

    這里的賣慘對別人或許有用，然而銀霽什么都知道，聽完第一句話就走神了。此時此刻，她不帶感情地聯(lián)想到了樓冠京的語言培訓(xùn)課，看來課上到半截忽然停止大有壞處，不信你看，元皓牗的廢話水平和解決問題能力還停留在童年階段呢。

    她不記得在哪里看過一條規(guī)律：熱愛碎碎念的人多半受過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后伴隨著失權(quán)，權(quán)力至今沒奪回來，才傾向于絮叨完了就接著隱忍，而不會鼓起勇氣戰(zhàn)勝一切。除了早教中斷——銀霽悄悄把腳伸進(jìn)對方的鞋子里——或許還有一個原因：這個經(jīng)常性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只佬，心理有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不能和解的東西，不行，強(qiáng)行“啊哈哈”也圓不回去。

    既然把對手也拉到了怨夫水準(zhǔn)，銀霽覺得偶爾當(dāng)一下怨婦也沒什么大礙。排除不可告人的心理活動，她姿態(tài)倨傲地聽完這段碎碎念，抬著下巴問車主：“大哥，你樂意給我這個殺人犯打下手嗎？”

    一聽就是玩笑話，未必能把無辜路人拖下水，誰承想車主也是個資深八卦人士，圍觀了這出大戲，在后視鏡里樂開了花：“哪用得著我們動手啊，你這個上過電視的，動動嘴皮子就能把他自己勸下去?！?/br>
    “說得對！”

    銀霽撫掌大笑，車內(nèi)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元皓牗腮邊一滴小眼淚掛住不動了，驚疑不定的目光在兩個惡霸身上打轉(zhuǎn)。

    “你、你們……”他吸著鼻子結(jié)巴了老半天，無助地扯了扯鎖好的車門：“我受夠了，我要下車……”

    雖然不知道前情，但車主顯然已經(jīng)站在銀霽這邊了，踩一腳油門，故意嚇唬他：“你還想跑！”

    元皓牗本來就被吼得渾身一抖，車主松開油門，又踩著急剎車停在十字路口，后座兩個人的內(nèi)臟更是歷經(jīng)了一番劫難，尤其是不?？曜拥你y霽。等紅燈時，這位司機(jī)一回頭，惡聲惡氣地說：“是不是男人？有點(diǎn)擔(dān)當(dāng)行不行！”

    銀霽覺得，她壞就壞在把“挑明”發(fā)生的場合選擇在了高速行駛的車內(nèi)，使得元皓牗挨了打也跑不掉，還必須在外人的觀測中完成情緒轉(zhuǎn)換，如果他自尊心稍微強(qiáng)點(diǎn)……事實(shí)上，現(xiàn)在也沒什么自尊心可言了，而主導(dǎo)這一切的人必須小心半夜有人站在她床頭、手里舉把水果刀什么的………

    在這種絕境中，“be  a  man”的咒語對他們永遠(yuǎn)是管用的，腮邊的水份被一把抹掉，代表著某種洗心革面，元皓牗鼓著咬肌坐近了，直到把銀霽擠進(jìn)了另一個角落，才強(qiáng)撐著說：“過去沒法改變，你也不能用過去全盤否定我的未來，對吧？你這個發(fā)展觀太不科學(xué)了、太不以人為本了！而且你——你昨天也去看那個田茂陵的表演了啊，我說你什么了嗎！啊！”

    越說越硬氣，倒也沒嚇住銀霽：“We  were  on  a  break?！?/br>
    “誰跟你break了！”

    “那你有本事別跑路啊?！?/br>
    “我，這個，你……好吧?！?/br>
    綠燈亮了.看到窗外再次動起來的景色，元皓牗忽然明白了銀霽的用意，瞇起眼睛發(fā)出批判：“原來如此……你這個可怕的巫婆！”

    “是魔女，謝謝?！?/br>
    “巫婆！”

    算了，隨他老家方言吧。

    “剛才那是虛擬語氣?！?/br>
    “什么？”

    “沒事。既然你說到未來，我就跟你暢談一下未來吧。”

    元皓牗微張著嘴，遲疑道：“現(xiàn)在就暢談？要不等你冷靜一點(diǎn)再……？”

    “我很冷靜啊。”

    事實(shí)上，過去的事還沒徹底解決，也指向了銀霽的錯處。為了修補(bǔ)破碎的那部分，她決定給雙方一個機(jī)會：“未來就交給時間吧?！?/br>
    奇異的是，元皓牗竟像是聽懂了她的意思，輕點(diǎn)著頭：“期限是？”

    “七年?！便y霽正色看向那張認(rèn)真的臉，“從今天——從201x年的1月16日開始算，一直到第七年的1月16日，一旦踩中雷區(qū)，你馬上給我滾蛋，一句話都不準(zhǔn)磨嘰?！?/br>
    語氣裹著冰碴，絲毫不容妥協(xié)?？稍▍s像個過年走完了所有親戚、終于有時間拆紅包數(shù)錢的小孩，一掃剛才的陰霾，整個人都雀躍起來：“好，可以、可以，規(guī)則由你制定，不管是什么，我全部都接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