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鄉(xiāng)
銀霽決定拆快遞。 氣象臺前天就在發(fā)布暴雪預警了。如果說全國只有一個地方不相信天氣預報,那就是永遠看龍王臉色過活的A市,往往手機上艷陽高照,低頭一看,雙腿還在內(nèi)澇的海里撲騰呢。 就比如今天早上,但凡家里窗簾薄一點,都是被刺眼的陽光叫醒的,不正常的氣壓仍叫一些人渾身難受。氣象敏感型動物并不少見,平均分布在每個小家庭中,一旦感覺到雪要憋不住了,就停下肝作業(yè)的筆,催家人趕緊出門把該辦的事情辦好。 于是,喬小龍和銀杰鷹睡眼惺忪地去辦年貨了,銀霽獨自下了樓,得以削減一項開支。整條街說起來都是老鄰居,一問全都不熟,各人自掃門前雪,于是,垃圾都堆到了街心,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一米六的女高搬著只臟兮兮的紙箱,獨自跑到預留給住戶露天洗車的空地上。事實上,銀霽懷疑,她就是殺了人拋尸在這里,幾百年后尸體風化了,路過的街坊都不會看一眼,只會嫌棄地一腳踢開:“什么東西占了老子的車位?” 小刀剌開第一道膠帶,手機也響了起來。銀霽看了來電顯示,撇撇嘴,接起來。 “早上好,詐騙犯?!?/br> “早上好——你在哪?” “在拆快遞?!?/br> “旁邊沒人在?” “就我一個?!?/br> “好得很!咳,早上好老婆??——” 沉睡的蓋亞狠錘了銀霽一拳:“你等會,我怎么看到了口語中不該存在的符號……不是,我們兩個從此要變異成土味情侶了嗎?” 好端端的兩個年輕人還沒進入婚姻就要開始魚眼珠化啦?黃色與暴力果然都是壞東西! 感受到她的抗拒,對面哼聲,嘟噥著:“那你說世界上哪有情侶不土味的?” “羅密歐和……” “他死了兩回的老婆?!?/br> “無言。” “人的一生就是逐漸向著中間值發(fā)展的,你現(xiàn)在當然會覺得土味,時間一長……”隔著網(wǎng)線,元皓牗好像也能搖到她的手:“銀霽,你在想什么,怎么又不作聲了?” “我在想,你要不要試著叫我一聲——呃,主人什么的……” “哦——原來你喜歡這個味兒的??!主——” “不不不不免了免了,有種刻意追求不同尋常但弄巧成拙土上加土的感覺……這么一想,很多老話也有這層含義,你說得對,還是普通一點比較好?!?/br> “是吧,‘中間’才是最好的位置嘛?!?/br> 銀霽“康康康”地收起裁紙刀,心都涼了半截:一定是龍王安排元皓牗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句話的,一定是! 聽起來,元皓牗還在吃早飯,嚼吧嚼吧著開朗地說:“今天你有時間嗎?” “現(xiàn)在有?!?/br> “我問你有沒有時間見面。” 銀霽看看拆開的快遞箱,一言不發(fā)。 “是這樣的,我回去之后復盤了一下,昨天有些地方表現(xiàn)得不太好,剩下的部分簡直可以說是垃圾,你當時到底怎么忍下來的?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根據(jù)趁熱打鐵原則和艾賓浩斯遺忘曲線——對吧?” “對對對?!?/br> “趕緊百米沖刺過來見我吧!我在——” “對你個大頭鬼!” “哎——” “昨天分開前說好的吧,寒假要錯峰見面!這項……功課,不能太沉迷,你知道嗎?還要不要高考了!” “知道知道當然知道,關(guān)系也不能公開,造孽啊,以后你還有的忍?!?/br> “你才有的忍?!?/br> “我沒有,我改修無情道了,但是我又想見你,怎么辦啊,只能去室外啦。說到室外,我這邊有個不錯的提議?!?/br> “你說。” “藥廠南路?!?/br> 銀霽心臟的另一半截也涼了。 “來不來?其實我已經(jīng)在門口站著了?!?/br> “門口?你是說那里還有門?不對,這么一大早,快要下雪了,你跑過去干嘛?” “最近忙著兩頭跑嘛,順路就來了。你也來吧,我等著你,哦,要是背不動那堆盜墓工具,我打個車去接你。” 銀霽的嘆息簡直可以掀翻一座大樓。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真的好努力啊?!?/br> “我也不想的啊,你要是天天跟我見面,這個問題早就解決了?!?/br> 舊監(jiān)視器還沒倒臺,新監(jiān)視器趁虛而入,被觀測者實在沒剩多少精力開辟一片新戰(zhàn)場,頹然道:“……不如一槍打死我?!?/br> “別吧,說好了死因是中毒,案件卷宗都密封起來了,不要給工作人員增加負擔啊?!?/br> 元皓牗的語氣透著殺魚般的狠辣與利落……該干的都干了,徹底不裝了是吧? “說句不好聽的,我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嗎?” “你隨意,只不過是會讓我失去最后一個活著的理由罷了。” 居然用這招?簡直比打樓冠京牌還要惡劣。 “你……你在家里還好嗎?” “我不想說?!遍_朗的嗓音順勢沉悶了幾分。 銀霽敲著自己的額頭,煩躁了好一陣,最終下定決心:“算了。你先找個避風的地方等一會,我坐公汽過去?!?/br> 下了車,走過差不多兩個從自家小區(qū)到荒草地的距離,A市舊日未償?shù)膫‖F(xiàn)在眼前。由于近幾年的道路改建,整片老區(qū)域都與新地面有明顯的高低差,活像一個剛掘出來的古墓,饒是銀霽這種不懂風水的人都覺得邪門。 元皓牗就站在現(xiàn)今與故去的交界處,面朝整個外墻剝落得七零八落的老藥廠,以心跳的節(jié)拍交替踮腳、回落。 這里是風口,他也是不怕給A市送上一座冰雕。銀霽遠遠地打招呼:“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在暢想未來?!?/br> 對著一棟破房子暢想未來? 元皓牗接過她的書包掂了掂:“也不重啊。這里面有什么?” “反正沒有黑驢蹄子?!?/br> “防毒面具呢?” “買不起?!?/br> “早說嘛,我可以幫你搞定。吃點?” 接下他遞來的吐司面包,看看標簽——不是勛冠餅屋的。 餓著肚子的銀霽“啊嗚啊嗚”連吞兩塊,罵人的燃料就裝填好了:“你也想把我做成表?你知道的,我瘋起來連自己的老母親都罵,無法被道德綁架是因為我沒有道德;對我來講,世界上就不存在準入不準出的關(guān)系,如果你覺得自己拿到了什么免死金牌——你別覺得了,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元皓牗瞇著笑眼摸摸她的頭:“知道了知道了,你咽下去再說話,免得噎住了?!?/br> 銀霽發(fā)覺丟了個啞炮出去,貨真價實地噎住了。 “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天賦銀權(quán),這不是你想干什么我也沒攔著嘛,就是希望你別忘了帶上我而已?!兵P尾熟練地下垂,他也有好大一筐理由,“婚姻是需要經(jīng)營的,在質(zhì)變發(fā)生之前,我們得多積累哐特體?!?/br> 把quantity讀成這樣的人能陰險到哪去?銀霽的感性已經(jīng)軟化了,理性卻讓她翻了個白眼:“說到底我也打不過你,只能消極抵抗,讓一切都隨風消散。” “翻譯一下是你要揚了我的骨灰?” “很難說不會?!?/br> “好嚇人啊。已經(jīng)是噩夢難度了你還要掛機,我這怎么一命通關(guān)???明明昨天才想好如何應對喬阿姨那邊……” “怎么說?” 一套花活換來了好奇心,元皓牗驕傲地拍拍肚皮:“就說我懷了老銀家的孩子,要么讓我入贅,要么五百萬醫(yī)療費打發(fā)我走?!?/br> “相信我,我媽拼著賣血賣房子也會給你湊出五百萬的?!?/br> “是嗎?可惡,得加錢?!?/br> 銀霽剛抖著肩膀笑出聲,一見元皓牗“唰”地拉開拉鏈,笑不出來了。 “你、你干嘛脫衣服?這里是室外!” 很長很長的灰色羽絨服沖著她敞開:“快進來,你不冷嗎?” “冷你倒是換個地方站?。 ?/br> “我考察過了,四面八方都是風口,這地方特別邪門?!?/br> “你也覺得?好吧?!?/br> 銀霽鉆進衣服里讓他捂了一會,體溫還沒浸透外套,她又鉆出來了。 “不行,我不能待太久?!?/br> “為什么?” “我要是在里面待慣了,出來之后就會冷死,相當于我原有的耐寒能力全被你的溫柔鄉(xiāng)剝奪了?!?/br> 元皓牗搖著頭穿好衣服:“唉,心眼子真多?!?/br> 銀霽一抱胳膊:沒點心眼子要怎么anti心眼子? 近看之下,元皓牗——不是吧,這么神奇的嗎?——經(jīng)歷過那個下午之后,臉上的奶膘都消失了一些,假以時日,骨子里的侵略性就要藏不住了。 被人惋惜著蘋果肌,他倒先把對方的臉頰捏住了,笑容里藏著審視的寒光:“來得真夠快呀小銀霽,我還不如陰謀論有吸引力是吧?” “才不是,陰謀論是困住我的流沙,你們兩個加在一起就是沼澤。” “嘁?!?/br> 沉默的互相觀賞中,他們都從彼此身上發(fā)現(xiàn)了變化。 “我覺得……你先不要這么有感觸,狹義上,你還是個處男?!甭曇艉苄。L一卷就消失不見了。 “必然不是??!”元皓牗靠擴充共鳴腔恢復了一些臉頰rou,“假如你是李華,你想和聰明可愛又帥氣的元皓牗發(fā)生點什么,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他爬到了斜對面的銀霽床上,還做出了昨天那種事,你心里還會把他當處男處嗎?” “處不了,一點都處不了,李華好慘??!還有你聲音小點!” “怎么了,這里又沒有第二個人?!?/br> “但我總覺得我們這段話會被偷聽到!”銀霽打寒戰(zhàn)都打累了,環(huán)顧周圍一圈:“走,先進去看看,要是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就盡早回家?!?/br> “稍等,我們還有一位客人?!?/br> “……誰?” 元皓牗松開銀霽的臉頰,抬眸看向遠處,笑道:“來了。” 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仡^看去,順著人為的坡道,一輛眼熟的私家車緩緩駛?cè)氚腴_放的墓xue。 余成榮搖下車窗,微笑著和高中生們打招呼:“我沒遲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