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可以?！贝蠖苟÷氏壬斐鲆恢皇?。

    小豆丁見親哥哥表了率，也將胖乎乎的小手伸了出去，疊在大豆丁的手背上。

    “紅拂？”阿蘭沖旁邊人揚(yáng)了揚(yáng)眉。

    紅拂不冷不熱地將手搭上去。

    我和黑鬼兩兩一望，趁黑鬼還沒反應(yīng)過來，搶先將手放在紅拂的手背上。

    手心觸及手背的那一刻，我與紅拂雙雙如觸電般犯了一怵。

    他抬頭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得蜷起手掌，如此，更像是從上抓住了他的手。

    這是我與紅拂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肢體碰觸。

    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一種喘不過氣的興奮與壓抑并行在心間。

    我又想起普魯士中學(xué)的肖，他有一雙和紅拂一樣，柔軟又冰冷的手，

    周身環(huán)繞著法官、父母、親眷、老師不計(jì)其數(shù)的控訴、謾罵、鄙夷。

    所有人都如幽靈般環(huán)繞著我，喋喋不休，無休無止......

    “克里斯？”紅拂一聲呼喚將我拉回現(xiàn)實(shí)。

    恍惚間，我已冷汗如瀑，卻分毫不覺。

    “怎么回事？”大豆丁摸了摸我的額頭，和阿蘭一道將我扶到一旁樹下，“是受涼了嗎？”

    “不像是受涼，也沒燒啊。”黑鬼撓撓頭，從兜里掰出一小塊餅，塞進(jìn)我嘴里。

    我機(jī)械地咀嚼著生硬的青稞餅，心緒漸緩，再抬首看其他人，竟有一絲久違的陌生感。

    原來，這就是異鄉(xiāng)。

    即便在橡樹莊，我與他們情誼愈深，可于加利福利亞州而言，我仍是個(gè)被流放的局外人。

    屬于我的地方不是舊金山，是拜仁，是那個(gè)四季大雪紛飛、能騎著西伯利亞犬一天繞鎮(zhèn)子六圈的小鎮(zhèn)。

    縱然它并不繁華前衛(wèi)、流光溢彩，可它仍是我的故鄉(xiāng)，有我過往十六年的、無所放棄的所有羈絆。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氣，只覺身上的枷鎖更沉重了。

    “克里斯你沒事吧？你剛剛可真嚇?biāo)牢伊恕！贝蠖苟榉酪馔猓爻搪飞洗绮讲浑x地守在我身邊。

    紅拂同阿蘭走在前面勘探地形，離天黑還有三四個(gè)小時(shí)，大家伙商量著找一塊平地，一起坐著吃些東西。

    論起吃喝，黑鬼是我們這些人里最懂的。大家放心地將零花錢統(tǒng)一匯總到他那兒，由他負(fù)責(zé)采購。

    眼見他抱著三四個(gè)巨大的紙袋追上來時(shí)，我就知道這件事拜托給他準(zhǔn)兒沒有錯(cuò)。

    一提到吃，大家的心情都?xì)g快不少，阿蘭領(lǐng)頭唱起了歌，就連平時(shí)話最少的小豆丁，也開始掙脫大豆丁的懷抱，吵著要下地走走。

    得益于加利福利亞得天獨(dú)厚的溫潤氣候，晚冬放晴的日子越來越多。自由日，多自由，走在路上呼吸到的空氣，感覺都帶著一股春海棠的清甜。

    “日頭出來點(diǎn)點(diǎn)紅，照進(jìn)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窮?！薄?】

    黑鬼走在前頭，頭上頂著大紙袋，像個(gè)挑山工。

    不遠(yuǎn)處有塊凸起的小山包，他猴兒似的攀上去，走在迎風(fēng)的當(dāng)口，歌聲嘹亮——

    “一條江水去悠悠，一朵蓮花水面浮。何時(shí)有意把花起，你無心無意看花浮.......”

    “門口大田四四方，半邊羅豆半邊秧。秧兒得插花生得扯，我常年丟棄哪一廂。”大豆丁跟著加入演唱的隊(duì)列。

    阿蘭與紅拂異口同聲，“出門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憂愁。人進(jìn)大門呵呵笑，我進(jìn)大門眼淚流?！?/br>
    歌聲與笑聲齊齊回蕩在翠谷，哪怕我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卻也明白，這就是少年。

    “克里斯，聽得懂嗎？”阿蘭回過頭，沖我沁脾一笑，“這是黑鬼老家的歌兒，是他教我們唱的?！?/br>
    “聽不懂，但很好聽吶。”我誠心夸贊，語言的生澀掩蓋不了旋律的優(yōu)美。

    “黑鬼是哪兒人來著？”紅拂望著天，自言自語問：“廣西......還是陜西？”

    “廣西?！焙诠矸畔录埓?，在太陽下笑得燦爛，“這是俺娘教我的。”

    “阿蘭又是哪里人？”

    “汕頭?！卑⑻m咧嘴笑笑，明媚下暗藏苦楚，“七八歲被賣到了巴黎?！?/br>
    “紅拂你呢？”我又問，其實(shí)這么多人里，我最想知道的還是關(guān)于他的一切。

    紅拂不假思索答，“我不知道?！闭f罷又搖搖頭，重復(fù)道：“是真不知道?！?/br>
    “那你們想回去嗎？”我難得也有些天真地問，母親說過，人在埋頭趕路時(shí)，也不要忘記抬頭看看天邊的月亮，“不管你們想不想，反正我可想回去了?！?/br>
    “我當(dāng)然想，我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到我娘了......”黑鬼一提到這個(gè)，臉立刻哭喪起來：“我娘烙的蔥油餅，可是頂尖地好吃?！?/br>
    “黑鬼老家常年鬧饑荒，可別以為是他貪吃，那是從小餓怕了?！贝蠖苟⌒⌒囊硪淼卦谖叶呇a(bǔ)充著，還特意壓低了嗓門，“所以咱們有吃的，總是第一時(shí)間讓給他，哪怕現(xiàn)在很少挨餓了，他夜里也常哭醒，說是在夢里又沒糧食了，吃起東西來跟永遠(yuǎn)吃不飽似的?！?/br>
    “嗯......”我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了黑鬼一眼，難怪我來橡樹莊的第一天，將格蕾給的餅干分給他時(shí)，他連客氣都沒有同我客氣，大大方方吃得灑脫。豈知背后還有這樣一段隱情，我后悔沒能當(dāng)時(shí)多給他一些吃的。

    “黑鬼，”我叫住他，將阿蘭路上給我的馬卡龍全都遞給了他，“我不愛吃甜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