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獒出了暖閣直奔訓(xùn)練場，行至一半時，忽地看到走道前頭有人，他飛快躲到了石柱子后頭。

    “你放心，我會將這些銀子交給你娘親的?！?/br>
    “多謝張管事幫忙?！?/br>
    “行了，回去歇著吧?！?/br>
    等前頭沒聲兒了，赤獒才從石柱子后走出，方才談話的兩人他認(rèn)識，一個張落，一個獵隼。

    斗奴場里的斗奴有六七百，而他只認(rèn)識幾個，獵隼便是其中之一。一是上競場的斗奴里頭有個勝負(fù)場次排行，通常是他第一，獵隼第二；其次，獵隼這個人他略有耳聞。

    獵隼并非彧國人，而是逃難來的外族人，為了能讓年邁的母親得到一張在帝都城里生活的文牒，十歲的獵隼將自己賣進(jìn)了斗奴場。在斗奴場里，他訓(xùn)練得比任何斗奴都刻苦，目的便是上競場掙錢養(yǎng)活他母親。

    張寇錦定過一個規(guī)矩，凡是在競場獲得勝利的斗奴，每場都能拿到二兩銀子，若是當(dāng)天看臺座無虛席，他們還能再拿一兩。至于這些錢，他們可以隨意處置。

    獵隼人在斗奴場自然是出不去的，也極少有人點(diǎn)他遛彎，因?yàn)樗翋灍o趣，所以他只能求張落，讓張落帶錢給他的母親。

    赤獒掃了眼張落離開的方向，譏誚地哼了一聲。

    別人蠢別人的，不到用時，他并不會管。

    赤獒踩著夜色進(jìn)入訓(xùn)練場，場內(nèi)四角的火盆還未熄滅，“滋滋”燃燒著，麋鹿早早等在石階上，仰頭欣賞璀璨的星空。

    他徑自走過去，在麋鹿坐的下一格石階上坐下。

    麋鹿側(cè)過頭，仔仔細(xì)細(xì)地審視著赤獒，許久才說話，“聽人說，有個天仙般的小姑娘總是來找你，這件事你為何不同我說？”

    “她只是個來尋歡的女人?！背嚅彷p描淡寫道。麋鹿會知道這事，他并不驚訝。

    “她可有同你說她的身份？”麋鹿一眼望來，鋒利如刀，仿佛下一刻便要劃破人的脖子。

    赤獒張開偏薄的唇，“沒有?！?/br>
    麋鹿上下打量他，言語中帶著些類似嫉妒的東西，“你們倆在一處時做了什么？有沒有，干那事兒？”

    “沒有?！边@一句，赤獒的聲音生硬了。他念起她白日梨花帶雨的模樣，眉心微微蹙起。

    “那你們都聊些什么，不妨說來聽聽?！摈缏共凰佬?，繼續(xù)追問。

    赤獒摸著懷內(nèi)堅硬的糖粒，冷聲道：“什么都沒聊?！?/br>
    “這倒是奇怪。她明日若是再來，你試探試探她?！闭f著，麋鹿往下坐了一格，正好與赤獒并肩，他自然地將手搭在赤獒的肩頭，“不管她是不是來找我的，你都該警惕。倘若她是，那正好?！?/br>
    “嗯?！背嚅崞诚蚣珙^的手，眸色一暗。

    過了會兒，麋鹿再次開口，“她可有給你什么東西？”

    赤獒搭在膝蓋上的指節(jié)動了動，他從懷中拿出少女給他的糖粒?！爸挥羞@個?！?/br>
    “這是……”麋鹿低下頭，借著微弱的火光看赤獒手中的東西，“糖？”他拿過糖粒，問道：“能吃么？有沒有毒？”

    “沒有?！背嚅崮救欢⒅帐幨幍恼菩?。此刻，他心頭涌起了一股名為不甘的情緒，一簇簇冒出，最后匯聚在指尖。

    有血蠱在，麋鹿也不怕赤獒會騙他，便將糖粒放進(jìn)嘴里，一口咬碎，“咔嚓”，他齒尖發(fā)出聲響，在這寂靜的黑夜里聽來尤為清晰。

    清晰地叫人不舒服。

    赤獒慢慢收攏五指，骨節(jié)用力地有些發(fā)白。

    “這糖很甜?！摈缏拐酒鹕恚澷p似的摸了摸赤獒的腦袋，像是在夸一條狗，“記得我跟你說的話?！闭f罷，他走下了臺階。

    赤獒緩緩張開手，掌心什么都沒了。

    *

    隔日清晨。

    焉谷語從夢中醒來，昨晚，她又做了同一個夢，從入宮到身死，夢里還是那些事，還是那些人。

    這一遍遍的，她也只知道赤獒繼了位，會血洗皇城，會折磨人，會折磨她，會害死她，其他便沒了。

    焉問津不在府內(nèi)，洗簌過后，焉谷語閑著無事便想去斗奴場看赤獒。

    路過前廳時，她撞上一人，安陵郡王的大公子，賀良舟。他身前放著一堆禮盒，包裝精巧，高聳如山。

    賀良舟也算是帝都城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風(fēng)頭與陸觀棋相差無幾。上風(fēng)月樓被父母拎耳朵的是他，只身獨(dú)闖敵方軍營燒毀糧草的是他，拿著掃帚趕上門媒婆的還是他，不論他做什么，坊間總有人談他，且談他比談陸觀棋多。

    他今日穿了件天藍(lán)色的長衫，因著長年在外，肌膚比不得世家公子的白皙，呈現(xiàn)出小麥色，墨發(fā)高高束起，顯得整個人都很精神。

    “良舟哥哥，早?！毖晒日Z禮貌性地喊了一聲。焉賀兩家雖是世交，她與賀良舟卻沒怎么見過面，交情自然也說不上好。

    “早?！辟R良舟抬眸，視線如蜻蜓點(diǎn)水般掠過焉谷語的臉，隨后落在身前的禮物上。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才道：“這是塞外的稀奇玩意兒，家父讓我?guī)Ыo你，和夏致meimei。”

    話到后頭，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稀奇玩意兒？焉谷語看向廳上的東西，塞外的東西，她應(yīng)該不感興趣。

    “你要不要先挑……”

    沒等賀良舟說完，焉夏致款款而來，著一襲翠綠長裙，面若芙蓉，直直挑醒了庭院里的春色?！傲贾鄹绺??！?/br>
    這聲音淡淡的，細(xì)聽之下又有幾分繾綣。

    焉谷語聽得勾起嘴角，暗忖，原來焉夏致喜歡賀良舟，怪不得瞧不上幾位媒婆給她介紹的諸多公子。

    她左右瞧瞧兩人，還算般配。

    賀良舟站起身，大大方方地瞧著焉夏致，“夏致meimei，幾月不見，你倒是出落得比你jiejie更動人了。”言語間，他有意無意地覷了焉谷語一眼。

    聞言，焉夏致面上透出一層薄薄的紅暈，小聲道：“jiejie才是帝都城的第一美人，你就別取笑我了?！?/br>
    “不過是個虛名而已，誰更美還不是看個人喜好?！毖晒日Z對這名頭實(shí)在喜歡不起來，更不愿打擾倆人，況且她還趕著去斗奴場給赤獒洗腦，“夏致，良舟哥哥難得過來，你與他多聊聊，我有事先出去了。”

    言畢，焉谷語匆匆出門，背影纖雅秀麗，步步生蓮。

    賀良舟斜眸望向焉谷語，面上隱隱露出失落懊惱之意。

    “良舟哥哥，坐吧。”焉夏致邁著小步子上前，出于女兒家的矜持，她沒敢表現(xiàn)得太熱絡(luò)。

    “啊，好?！辟R良舟回神，嘴角扯起一抹平平的笑意。

    *

    “客人，早?！?/br>
    對上焉谷語時，張寇錦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按照之前的事來說，赤獒野性難馴，從不討好人，更不會讓欺辱他的人好過。譬如前兩日，他照著那人的指示，特地安排一名男子點(diǎn)赤獒作陪，誰想赤獒竟將那男子咬死了，害他賠了不少銀子。

    而這姑娘來了兩回了，毫發(fā)無傷，確實(shí)有點(diǎn)手段。這事，他該同那人提一提。

    斗奴場有斗奴場的規(guī)矩，不得探查客人的身份。本著做生意守信的原則，他便沒查焉谷語的身份。可如今，他是為人辦事。

    “張管事。”

    焉谷語帶著面具，含笑點(diǎn)頭。

    沒等她提及赤獒，張寇錦便道：“赤獒還在暖閣養(yǎng)傷，我讓人帶客人過去?！?/br>
    “嗯。”焉谷語跟著侍者轉(zhuǎn)身，想想還是問了一句，“張管事，我今日想帶赤獒遛彎，可以么？”

    聞言，張寇錦面上劇烈一抽，本想說“不可以”，念起那人對他的敷衍，他又果斷改了主意，笑道：“當(dāng)然可以，不過赤獒得戴上面具；其次，客人必須同我們斗奴場簽一份合約，若是赤獒傷了您，我們斗奴場不會賠錢，因?yàn)檫@是您自愿帶他出去的；第三，若是赤獒死了，客人得賠償我們五百萬兩銀子。”

    “好。”焉谷語不假思索道。她原以為張寇錦不會同意，結(jié)果張寇錦同意了。

    她暗暗琢磨著，難道張寇錦不曉得赤獒的身份？還是，他另有打算。

    簽下合約后，焉谷語隨侍者去了暖閣。

    路上，她開始回憶昨日的事。對上他平淡的目光后她沒忍住怒氣，就那么跑出來了。所以，他會怎么看她？

    自小到大，除了爹爹和皇上，她見的最多的男人是陸觀棋，偏偏陸觀棋跟赤獒是兩種人，一個君子，一個瘋子。而且，她在陸觀棋面前不用裝什么，在赤獒面前，她總要表現(xiàn)出很關(guān)心他，待他很好的模樣。

    累倒是不累，只是，她不大喜歡自己如此，但她又必須如此。

    “呼……”她長吁一口氣，一遍遍告訴自己，為了自己，為了焉家，對赤獒得有耐心。

    “哐當(dāng)”，侍者推開房門。

    焉谷語進(jìn)門的那一刻，赤獒瞬間睜眼，卻沒望來人看。昨日之事，他想了一夜。咬她，是他的本能，盡管他自己并不想。

    侍者關(guān)上房門后，焉谷語低頭站在房門邊，心情微妙。方才，她想了一路，唯一能避開那事的法子就是，不談昨日。

    兩人你不言，我不語，房內(nèi)安靜得擰巴，只留一深一淺的呼吸聲。

    半晌，赤獒記起麋鹿同他說的話，主動開口道：“你可以打我出氣?！?/br>
    第9章 叫主人

    聞言，焉谷語凝了凝眼神，心道，大概在他的思維里，犯了錯就該挨打。她提著裙擺走過去，這一次，她沒坐床扳，而是坐在了床緣。

    她居高臨下地瞧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他下巴上的胡子沒了。昨日的頹廢美少年這會兒成了青澀美少年，好看是真的好看。除了陸觀棋之外，她就沒見過比他好看的人。

    然而一想到眼前的可憐少年日后會登基成帝，會做夢中的事，她對他的欣賞便瞬間化了灰燼。

    “這可是你說的，不準(zhǔn)反悔。”

    少年盯著焉谷語那根被包扎過的手指重重應(yīng)聲，“嗯?！彼麖牟唤橐庾约旱纳眢w受過什么傷，因?yàn)檫@具身體沒人在乎，也不會有人在乎。

    焉谷語抬起手，重重?fù)]下，卻在半空中收了力道，最后，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故作氣惱道：“打你?！?/br>
    “……”

    赤獒呆住，好半晌沒眨眼。

    望著少年那愣愣的目光，焉谷語覺得自己賭對了，她俯下身，用俏皮的調(diào)子說道：“你身上的傷還好么，能不能正常走動？若是能的話，我?guī)愠鋈ネ??！?/br>
    聽得“出去”兩字，少年淺色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垂下眼簾，鴉青色的長睫跟著一動，“大管事不會讓我出去?！?/br>
    從進(jìn)斗奴場的那一天起，他再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因?yàn)閺埧苠\不肯放他出去，哪怕對方開出天價。

    “他已經(jīng)準(zhǔn)了，而且我合約都簽了?！闭f著，焉谷語掂了掂腰間的錢袋，付出六十兩之后，她的錢袋空了一半，“不過你身價太貴，我也就只能帶你出去玩一個時辰?！?/br>
    “他準(zhǔn)了？”此刻，赤獒心思萬千。

    “嗯，他同意了。”焉谷語點(diǎn)頭，“不過他也說了，你在外得戴面具。所以，你想不想出去，不想的話我便待在這里陪你，想的話，我立馬讓他們進(jìn)來給你解開鐵環(huán)。”

    “想。”赤獒果斷道。

    隨后，侍者進(jìn)門打開床榻上的鐵環(huán)。

    辰時末，張寇錦站在競場最頂端的看臺上，負(fù)手俯視下頭的景象，帶著面具的少女與帶著面具的少年從暖閣里走出，這是他準(zhǔ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