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店小二在甲板上置了一張小桌,送上六菜一湯,擺好后才安排船夫開船。 焉谷語先行坐下,她揚起臉,深深吸了口湖面上的氣息,湖風偏涼,帶著淡淡的玉蘭花香,煞是好聞。 兩岸綠柳搖曳生姿,景致宜人。 “你也坐?!毖晒日Z賞著湖景,心情甚好。 赤獒站在一旁不動,低聲道:“我只是個卑賤的斗奴,比一般下人都不如,如何能跟主人坐一道用飯。” 又來了又來了。焉谷語板起臉,佯怒道:“你再喊我主人,我便把你丟下水去信不信?快坐,不坐我生氣了?!闭f罷,她用眼瞪他,“還有,不準喊我主人?!?/br> 這一次,少年沒拒絕,他徑自坐下身,靜靜注視著焉谷語。 焉谷語被他看得莫名,脫下面具疑惑道:“瞧我做什么,吃飯啊,飯菜涼了便不好吃了?!?/br> 少年垂下腦袋,修長的手指慢慢壓上面具,按了好一會兒才將它摘下來?!拔业哪橂y看,你看著我會吃不下飯?!?/br> “不難看,俊俏得很,你知道有個詞叫做秀色可餐么,就是說,面對一個長得好看的人,只要看著他就能飽腹。所以,你再不吃我就看你看到飽了?!毖晒日Z狡黠地說著,有吹捧他的意思,但也不算假話。 比起夢里的陸皚,眼前的赤獒少了點狠戾和邪氣,在她看來比夢中討喜多了。 “是么?!背嚅嵋琅f沒動筷子。他沒讀過書,更不曉得什么秀色可餐,不過聽字也能聽出些意思,至于自己長得好不好看,他其實并不在乎。 不過她這么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他心底倒是生了點奇怪的觸動,跟吃糖的感覺差不多,又有點不一樣。 縱然他清楚她是帶著目的來的,可他還真就吃她這一套。 “是?!毖晒日Z點頭,輕輕拍了一下桌面,提醒道:“快吃吧?!?/br> “謝主人賞。”赤獒開口,仿佛是故意逗焉谷語。他嘴上對著她說,目光卻看向了后頭游船上的焉一焉二。 有人跟著的滋味,真是掃興。 “……” 焉谷語無奈收聲,也懶得再計較。她拿著筷子夾菜,念起初見那日,忍不住自責道:“倘若我早點過去便好了,你也不用遭那樣的罪?!?/br> 聞聲,赤獒夾菜的手略微一停,他曉得,她在說受刑的事,而她面上自責又懊惱的神情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忽地,他察覺到水里的動靜,長眉飛快擰起。 平靜的水面上不知從何處飄來了幾根蘆葦,正慢慢逼近游船,而那倆跟著的家丁并未察覺。 焉谷語見赤獒發(fā)呆,主動給他夾了一塊蹄髈,殷勤道:“你嘗嘗這個紅燒蹄髈,是這家酒樓的名菜?!?/br> 赤獒看著碗里的蹄髈,香味直撲鼻尖,是他從未嘗過的味道。他咽了口口水,夾起蹄髈小小咬了一口。 rou質(zhì)松軟,滑而不膩,確實好吃。 焉谷語撩起面紗一角,并沒摘下它,吃了幾口便作罷。倒不是飯菜不好吃,而是她本身食欲不大。她對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試探道:“赤獒,我待你好不好?” 赤獒抬眼,隨口道:“好?!?/br> 他一回答,焉谷語頓覺有戲,繼續(xù)試探道:“那,倘若有一天有人欺負我,你會不會幫我?”她自認做了不少對他好的事,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她仍然沒底。 赤獒細細咀嚼口中的蹄髈,目光時不時往后頭的游船瞄,位置比方才沉了三寸,看樣子他們的船漏水了。接下來,應(yīng)該會輪到他們。 他暗自沉思,庡?今日是他頭一次出斗奴場,面上又帶著面具,應(yīng)該沒人認得他。 既然不是他,那這些人多半是沖著她來的。 “我只是一個斗奴,而你,怎么瞧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有誰會欺負你,我又能幫上什么忙?” 被他反問回來,焉谷語神色一凜,回嘴道:“我就問你會不會?!?/br> 赤獒放下碗筷,焉谷語問的這話叫他想起了一件事。昨晚,麋鹿問吃了他的糖。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不甘愿的情緒。 至于里頭的緣由,他不曉得。 對上焉谷語期待的眼神,赤獒張開薄唇,說出清脆的三字,“不知道?!?/br> “不知道?”焉谷語豎起柳眉,他這話算是把她氣著了,“你是白眼狼么?” “我不是?!背嚅峋o緊盯著焉谷語,身子往前一傾,好奇道:“其實我一直想問小姐一件事,小姐是不是認識我?” 第11章 毀童年 撞上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眸時,焉谷語心頭劇烈一跳,她急忙別開臉,假裝欣賞沿岸的風景,“不認識,我只是覺得你很特別,跟其他人不一樣?!?/br> “哦?!背嚅釕?yīng)聲,眼角壓著一片翻涌的浪潮,他偏頭望向不再平靜的水面,此時,那排細長的蘆葦已經(jīng)到了船下。 不用猜都知道,這群人在鑿船。 他側(cè)耳聽著船底被鑿開的聲音,湖水從船底“嘩嘩”冒出。想必用不了多久,這船就會沉。 對方許久不說話,焉谷語慌了,她記得,夢中陸皚對付那些大臣的手段堪稱“絕頂”,又如何會是個單純好騙的人。她思量片刻,正想說點其他東西轉(zhuǎn)移話題。 “不好了不好了!客人,大事不妙??!” 冷不丁地,船夫從船艙里頭跑出,衣衫下擺全濕了,他滿臉焦急道:“船底破了好幾個窟窿,我怎么堵都堵不上!” “怎么回事!”焉谷語起身往船艙里瞧,里頭已經(jīng)成了池塘,桌椅全浮了,她下意識扭頭去看跟著的焉一焉二,他們的船也漏了水,兩人正在外舀水。 事情來得蹊蹺,她不信會有這么巧,兩艘船竟然會在同一時間漏水。不過焉一焉二會鳧水,她倒是不擔心。 船夫?qū)χ茦撬诘姆较虼淀懮谧?,示意那頭趕緊過來救人,吹完之后,他轉(zhuǎn)向焉谷語,急切道:“小姐您會不會鳧水,不會我?guī)俨蛔哌@船就沉了。” “我會。”說罷,焉谷語看向依舊坐著的赤獒問:“赤獒,你會不會鳧水?” 赤獒抬頭看她,用一種極為緩慢的姿勢搖了搖頭。 湖水“嘩啦啦”地涌進,船艙里幾乎全是水,船也跟著越沉越快,水面即將滿上甲板。 “那我?guī)??!贝蛘f著便去拉人。 赤獒留戀地望了眼桌上的飯菜,任由船夫拉起身,離開位置時,他腳下用力,使得游船往一側(cè)翻去。甲板一斜,小桌便跟著斜了,“叮叮哐哐”,精美的飯菜悉數(shù)掉落。 “哎呦?!贝蜃е嚅岬氖滞贿吇?,見狀,赤獒手上暗自用力,將船夫順勢扔下游船。 只聽“撲通”一聲,船夫落了水。 “赤獒!”焉谷語剛抓住桅桿穩(wěn)住身形,見船夫一人下水不由喊出了聲。 赤獒拉住船艙頂站穩(wěn),腳下再次用力,朝翻起的一側(cè)施壓,迫使甲板重回平衡,然而甲板好控,船艙里頭的水不好控,方才船身那么一斜,再回穩(wěn)時,沖進船艙的湖水更多,整個甲板都與水面持平了。 “快跳!”一等船面平穩(wěn),焉谷語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赤獒身前,果斷拉住他的手,帶著他一道跳了水。 “嘭!”水花四起。 “小姐!”“小姐!”后頭傳來兩聲驚呼。 落水后,忽來一陣急流,將落水的兩人沖散了。 焉谷語睜開眼,水下視線沒上頭明亮,船夫不知去了何處,赤獒距離她約莫兩丈遠,他瞧著像是不會鳧水,整個人都在往下沉。 剎那間,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救他。 讓他就這么死去,后頭的事肯定不會發(fā)生,而陸贏那邊,應(yīng)該有其他法子解決。然而很快,這個念頭便被她否決了,她覷著漸漸往下沉的赤獒,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做出決定后,她劃開水流,使勁往他游去。 * 入水后,冰涼的水流從四面八方壓來,直直淹沒了他的五感。這一刻,似乎全世界就剩下他一人,周遭的一切都很靜,靜得出奇。 赤獒閉著眼,半點都沒反抗,任由自己往下沉去。 他會鳧水,但他更想知道,她會不會救他。 隱隱約約地,他憶起了七歲之前的事,打從記事起,他便被母親養(yǎng)在寺廟后院,除了屋子及所在的院落,他哪兒也不能去。 母親并非每日都來瞧他,大多是隔幾日來一回。她衣裳華美,首飾精致,該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 而她過來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發(fā)瘋,對著他發(fā)瘋,先是用言語辱罵,罵他不知好歹,罵他是個負心漢,是榆木疙瘩,他自然知道,這些話不是對他說的,是對他的父親。 等母親氣到頭上了便開始掐他打他,嘴里不斷念著。?蕐 “那些女人有什么好,一群賤貨,她們只貪戀你的權(quán)勢地位。” “誰都沒有我愛你,誰都沒有!” “這天底下,我才是最愛你的人。你知道么!” …… 全程,他不發(fā)一語,像個站樁的木偶,任由她打罵發(fā)泄情緒。 直到罵夠了,哭夠了,母親才會緊緊抱著他,用哽咽愧疚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娘親不是故意打你的,娘親只是,忍得太久太久了,對不起……” 他任由母親抱著,沒回抱她,也沒推開她。畢竟她每回過來都會鬧這一出,他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就麻木了。 情緒發(fā)泄完,母親便會匆匆離開,留下他一人待在屋內(nèi)。 他從柜子里拿出藥箱,給被指甲劃破的肌膚擦藥。 當時,屋子里很靜,跟現(xiàn)在一樣靜。 畫面一轉(zhuǎn),他坐在院子里,幽幽地望著白墻黑瓦,鼻尖盡是木葉清冷的香氣。寺廟里香火旺盛,彌漫的煙氣時常會飄來后頭。 每日,上山還愿望的人都如過江之鯽,很是熱鬧。而他,真的很想出去見見??伤荒艹鋈?,他只能待在這一小方院子里,像個被折了翅的鳥。 “啪”,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三色毽子從外頭飛入。 他微微一怔,上前撿起毽子仔細瞧了瞧。這東西他認得,是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但他不明白,它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仰臉朝墻上瞧,沒一會兒,墻頭冒出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眉眼生得極為好看,是個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她眨著一雙大眼睛,奶生奶氣地喊他,“小哥哥,你能不能把毽子還給我?” 他拿著毽子不語。 “小哥哥,你把毽子還我,我用糖跟你換,好不好?”見他不動,小姑娘急了,小臉紅撲撲的。 好不容易出現(xiàn)個外人,還是他遇見的第一個同齡人,他怎么也不愿讓她離開。“好?!?/br> 小姑娘果斷拿出懷里的糖粒朝他扔來,他順手一接,卻沒把毽子扔給她。 “我已經(jīng)把糖給你了,你也接了,快把毽子給我?!彼钠鹉槾咚?,小手不停地拍打著黑瓦。 他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問:“這東西好玩么?” “好玩?!毖援?,小姑娘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不好玩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你還是還給我吧,而且你收了我的糖,不能不守信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