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寵 第63節(jié)
靳長殊正站在那里,隔著人群、隔著無數(shù)神情各異的目光,凝視她,眼中晦澀難辨,是如海般無邊涌動的情緒。 四目相對,一切都安靜下來,唯有彼此的注視,占據(jù)了這世上全部的空間。 耳邊,是桑茂的聲音,威嚴(yán)中,帶著無法藏匿的欣喜,用力牽著她的手,向著所有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女兒,宋荔晚。往日她身子骨弱,高僧言說,不可讓她現(xiàn)于人前,如今,終于可以和大家見面了!” 二十六年前,桑家主母宋風(fēng)泠產(chǎn)下一女,因是早產(chǎn),誕下之時便體弱多病,從來不信鬼神的桑茂,為了妻女,三跪九叩上了佛望山,終求得高僧一言,要這位桑家小公主自此隱姓埋名,直至有朝一日,“失而復(fù)得”之時,方可現(xiàn)于人前。 那時桑家上下都不懂,“失而復(fù)得”是何含義,后來明白,卻已經(jīng)太遲—— 宋荔晚三歲時離奇走丟,整個桑家如陷噩夢,發(fā)了瘋一般地尋找,卻到底一無所獲。 桑茂以為,他的小公主是被仇家所綁,五年之內(nèi),所有同桑家曾有過沖突摩擦的家族盡數(shù)覆滅,圈中都說,桑茂是圖窮匕見,不顧家訓(xùn)再也不掩飾野心,卻只有他們桑家人知道,他們只是想要尋回他們最珍惜的寶物。 而如今,寶物終于回到了他們的懷中。 失而復(fù)得,原來如此。 哪怕她早已認(rèn)祖歸宗,可無論見過多少次,桑茂望見她,心底都心潮起伏至極。向來嚴(yán)苛肅然的桑家家主,這一刻,在眾目睽睽下,卻老淚縱橫,牽著宋荔晚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我的孩子,這些年,你受委屈了?!?/br> 宋荔晚眼睛也開始發(fā)燙,眼淚含在那里,像是明亮的星星,她看著桑茂,忽然在想,好奇怪,她明明想象過無數(shù)次,如果自己有爸爸,會是什么樣子,沒有一次想象的模樣,和桑茂一樣,可現(xiàn)在卻覺得,她的父親,就該長這樣的模樣。 “爸爸?!彼÷暤睾八鞍职治一貋砹?,你不要傷心?!?/br> 怎么能不傷心,怎么能不傷心! 桑茂牽著她的手,只想要把這世上一切好的東西都雙手贈給他最愛的小公主,恨不得要所有人都來見證,他最心愛的女兒,終于回來了他的身邊。 桑茂向著眾人,欣喜若狂道:“今日要小女同諸位見面,是希望諸位能夠給我桑茂一個面子,往后相遇,能看顧小女一二,免她再受委屈?!?/br> 臺下有人應(yīng)和道:“桑大哥您的女兒,就是我們的侄女,我們做叔叔伯伯的,自然要好好愛護(hù)她?!?/br> 桑茂便笑了起來,又對宋荔晚說:“乖乖,你母親身體不好,今日不能來現(xiàn)場,等過幾日,我領(lǐng)你回去和她見面。不過今日,我還要給你一個驚喜——” 宋荔晚心中猛地一跳,似是有什么不祥的預(yù)感,她卻無法分辨,這究竟來自何處,只好和桑茂道:“爸爸,這是你的壽宴,怎么還要送我驚喜?” 桑茂卻只拍一拍她的手,慈祥地笑著,引著她向另一側(cè)看去。 另一邊,正有人自臺下緩緩行來,手中一束玫瑰,似燃燒的烈焰,美得醉生夢死。 燈光大盛,映在他蒼白清癯面孔之上,勾勒出精心雕琢的弧線,狹長鳳眸昳麗漆黑,內(nèi)里卻有翡色光影明滅起伏,一舉一動,自有矜貴雍容,令人望之,如珠玉在側(cè),只覺滿袖生香。 廳內(nèi)一切的喧嘩之聲都遠(yuǎn)了,宋荔晚眸中,只剩下他一人,向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來。 他身量高,立在她面前時,將燈光都熄滅。 宋荔晚幾乎無法呼吸,望著他,琥珀色的瞳孔劇烈地震顫。 他向著她,微微俯身,微笑時,如玉山傾頹,瀉珠碎玉,那高不可攀的冷峻神色,卻都被一抹溫情所取代。 “靳長殊……”宋荔晚艱難地,喃喃說,“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的荔晚。” 那開得正盛的玫瑰遞向了她,似是無法抗拒的宿命,歸入一直渴望逃脫的囚徒身上。 聚光燈熾熱如最盛大的一場夢境,宋荔晚覺得面頰微微發(fā)燙,明明不想看他,視線卻無法從他身上移開分寸。 到底,那束玫瑰落入她的掌心,被小心地清理掉了全部的尖刺,只剩下最美好的部分,被他親手,交入她的手中。 他偏冷的嗓音清越低沉,仿若這世間一切,盡在他掌控之中,連帶她一起,都無法逃出他的身側(cè)寸步。 “我來找你,兌現(xiàn)你的承諾了?!?/br> 同他清冷若玉石撞擊般的聲音一起響起的,是桑茂蒼勁快意的聲音,向著所有在場的人宣布說:“這位,諸位想必也認(rèn)識,靳長殊,靳家的掌權(quán)人,同小女是從小定下的娃娃親!” - 靳長殊站在臺下,凝視著臺上的宋荔晚。 她在燈影璀璨處,美得如同幻夢,那耀眼的光,將她的肌膚照耀仿佛一抹泡沫,將要在那熱意之下融化了。 “她很美,是嗎?” 一旁傳來女人有些嫉妒的聲音,靳長殊微微側(cè)眸,看到桑奪月坐在輪椅上,正憤憤地同樣望向宋荔晚。 往日桑奪月總顯得溫柔大方,是最規(guī)矩的大家閨秀,可如今卻滿滿皆是憤懣之色。 靳長殊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她似乎也不在意,卻又冷笑一聲:“你們男人,都是有眼無珠,見她美,就一顆心都撲在她身上,可她偏偏瞧不上你。靳長殊,你不肯和我結(jié)婚,為了她幾經(jīng)周折,只為了解除婚約?!?/br> “她是怎么告訴你的?解除婚約就和你在一起?真是笑話!”桑奪月壓低聲音,從齒縫間擠出幾聲笑來,“可你一定沒想到吧,她才是桑家名正言順的大小姐,和你的婚約,分明應(yīng)當(dāng)落在她的頭上!” 可笑靳長殊一世英名,偏偏被宋荔晚玩弄于股掌之間,男人多么膚淺,為了美色,便如此失了理智。 桑奪月原本覺得自己可憐,可看看靳長殊,哪怕醒掌天下權(quán),可到底不能得償所愿。 活該,真是活該! 若不是場面不合適,桑奪月真想放聲大笑,卻忽然聽得身旁,響起了一聲冷而淡的笑聲。 “你的意思是說,她一直都在騙我?” 桑奪月想也不想,斬釘截鐵道:“難道不是嗎!她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是桑家大小姐,她若是真的愛你,又怎么會想盡法子解除婚約?爸爸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東西都給她,像你這樣的乘龍快婿,自然也要歸她。她自己解不了婚約,就只能要你主動拒絕,靳長殊,枉你一世英名,卻到底栽在了她的手上!” 所有的光芒,都落在宋荔晚身上,只是立在那里,便令人幾乎目眩神迷,幾乎無法直觀。 靳長殊深深地望向她,如冷玉一般的眉目間,卻不見分毫怒意,反倒蘊著一縷無法理解的愉悅之色。 “她愿意騙我,難道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桑奪月愣住,不可思議地看著靳長殊,剛想開口,卻見靳長殊理了理衣襟,向著臺上走去。 卻又停住腳步,回過身來對她淡淡一笑。 “桑小姐,還沒多謝你,若不是你推波助瀾,我又如何能夠得償所愿?” 桑奪月一瞬間,根本無法理解靳長殊的意思,直到看著他站在臺上,被桑茂介紹說,他即將同宋荔晚結(jié)婚,桑奪月這才恍然大悟。 靳長殊根本沒去找桑茂退婚! 他早就看出來了,宋荔晚是故意想要催他去退婚! 而她桑奪月,不過是一個由頭,宋荔晚利用她來裝可憐,靳長殊便裝作自己上了當(dāng),因為憐惜宋荔晚,所以迫不及待地去退婚。 他順?biāo)浦?,讓宋荔晚放下戒心,又暗度陳倉,同桑茂商議好了,在今日眾目睽睽之下宣布他同宋荔晚的婚約。 他們兩人,各懷心思,卻又不約而同地以她桑奪月為借口,織了網(wǎng),等著對方自投羅網(wǎng)。 到底,是靳長殊技高一籌,在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仍舊推出了正確的結(jié)果,甚至因勢利導(dǎo),將所有人都算計了進(jìn)去。 臺上,桑茂最后一句話剛好落了下來:“……如今小女身體康復(fù),這門婚事,終于能如約進(jìn)行了!” 廳中一靜,旋即爆出熱烈的掌聲。 桑家同靳家,這樣兩個龐然大物,如今聯(lián)合在了一起,試問往后京中,誰能是兩家的對手? 現(xiàn)在不趕緊鼓掌叫好,往后想要巴結(jié),說不定都排不上號。 圈中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知道何時應(yīng)當(dāng)放下身段,阿諛奉承。 臺上,桑茂笑得快意,左右手分別握著靳長殊同宋荔晚的手,親熱地交疊在了一起。 宋荔晚手中抱著玫瑰,雪白面孔同嬌艷玫瑰相映襯,卻是人比花嬌,可那絕美的面孔上,反倒殊無笑意。 反觀一側(cè)的靳長殊,向來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靳先生,卻唇角含笑,似是為了這一刻,已等待許久,如今心想事成,實在是愉悅至極。 兩人對視,暗流涌動。 天造地設(shè),恰如神仙眷侶。 作者有話說: 靳長殊:她怎么不騙別人只騙我?她真的好愛我! ? 第48章 48 長長的回廊上響起一串紛亂的足音, 盡頭處,現(xiàn)出一道朱櫻色的身影, 一襲旗袍將她身形勾勒得窈窕秀麗, 走動間,袍角開衩處,雪白小腿修長纖細(xì), 繃緊了,越發(fā)襯出腳踝只盈盈一握。 在她身后跟著的高大男人,手臂被她握在掌心中, 明明輕而易舉就能掙脫, 卻又配合著她的步伐,只是跟在她身后。 腳步聲在一扇雕花木門前停下, 宋荔晚隨手推開了門, 怒氣沖沖地走了進(jìn)去。 進(jìn)來才知道,這是一間琴房,施坦威的三角鋼琴放在房間正中, 后面的露臺門開著, 風(fēng)一吹, 潔白的紗簾像是一汪落下的月亮,被風(fēng)卷出了房門,蕩進(jìn)了空蕩蕩的夜空里。 音樂的歡笑聲和樂曲聲, 自不遠(yuǎn)處的宴會廳中傳來, 這里遠(yuǎn)離了人聲,方才能顯露最真實的彼此。 宋荔晚松開死死抓在靳長殊腕上的手, 跌跌撞撞地?fù)湓诼杜_大理石的欄桿上, 大口地呼吸夜空里, 微微泛涼的空氣。 手中握著的玫瑰落在地上, 嬌嫩的花瓣經(jīng)不住這樣的撞擊,落地一刻,便枝折花落,逶迤滿地落紅如雨。 那帶著露水的花瓣擦過裸丨露在外的小腿,這一刻,竟冰冷至極。在看到靳長殊上臺那一刻起便一片渾噩的大腦終于冷靜下來,宋荔晚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又失敗了。 一切的謀劃,全都功虧一簣,她以為自此可以徹底擺脫靳長殊,可反倒同他,更深地鎖在了一起。 該如何去形容這一刻的心情,日夜的籌謀,抵不過他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揮,那些精心布局,便成了滿地的笑話,同這零落的玫瑰花瓣一般,煙消云散。 滿腔的怒意聚到了最高處,半晌,宋荔晚竟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她的手撐在大理石欄桿上,背脊上兩道玉石似的肩胛骨凸起,像是振翅一瞬的蝶,被永遠(yuǎn)禁錮在了最美的一刻。 月亮寵愛她,親吻她的眉眼,她緩緩地看向靳長殊,他就站在身后,沉默地凝視著她。 “靳長殊,”她的聲音因為失敗的痛楚而有些沙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沒有很早。”他漆黑的眼眸中,是無波的一片海,語調(diào)淡淡地回答她說,“但知道的時間剛好,早一點,晚一點,或許你的計劃都要成功了?!?/br> 是啊,早一點晚一點,結(jié)果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大庭廣眾,所有人的見證下,兩人的婚約被定下,這不再是靳長殊和宋荔晚兩個人的事,而是靳家同桑家,這兩個京中最大的世家之間的聯(lián)姻。 “為什么?”宋荔晚終于生出了無邊的無力感,幾乎無法支撐自己,再同他對峙下去,“我們已經(jīng)分開這么久了,我躲你這么多年,難道就得和你這么糾纏下去嗎?” 他走近她,淡淡的月色籠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泛起霜一般的顏色,他的面色冷淡,亦如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古羅馬神像,英俊而蒼白,自生后,溫柔地將她禁錮在了自己的懷中。 “分開?我從沒有答應(yīng)過你,要和你分開?!?/br> 他像是笑了,可又像是一陣?yán)滹L(fēng),一瞬間,便可凍結(jié)春日,“我的荔晚,我說過,我們之間,不死不休。” 他的溫度,繚繞發(fā)間,焚香氣息神圣虔誠,丟棄的玫瑰散落滿地,她的背脊貼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他的掌心貼在她的手背上,指尖劃過凸起的血管脈絡(luò)同那一截玉石版的骨骼,沒入指縫之間,同她十指交扣。 男人的氣息涼薄,執(zhí)起她纖細(xì)如玉的指,嬌嫩的肌膚經(jīng)不起一點磋磨,剛剛用力太大,拋下玫瑰時,被堅硬的花枝劃出了紅痕,靳長殊慢條斯理地,親吻過她的指尖,虔誠如跪拜,最憧憬的神祗。 “我送的花,不要就不要,何必親自動手,傷到了怎么辦?” 那溫柔的語調(diào),似是一張網(wǎng),籠住她,要她幾乎想要沉溺在這樣甜美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