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冷不熱的春末，溫度和濕度最舒服的個把月，如果你不是每天頂著太陽在室外訓練超過七個小時——聽說有人在三月末開訓的第一天外套里穿了羽絨服，第二天就忙不迭地找短袖穿——劈著劈不下來的叉悄悄挪到cao場邊確認一個躺在草坪上歪頭閉眼抱著全家桶和可樂、手機外放著《我和我的祖國》的女人死了沒——然后更失落了。

    常緒睜開眼看到探到面部的手下意識地抬手來了招“抱單腿甩”，直接把來人甩劈叉了，凄厲的哀嚎聲把不遠處的幾個人吸引過來。穿著藏藍教官服的年長女人揮退圍觀的人，憋笑，“你說你惹她干嘛……”又掐上常緒的腰，“你是不是賤得，幾天了，學習班上完就跑來cao場野餐，終于進度假村了是吧？”

    常緒按停了還在“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的手機，“我下課了還得學歌兒呢好嗎？！回去市里歌唱比賽要唱這個?！?/br>
    年長女人又和常緒互嗆了幾句，才反應過來拉起早沒動靜的女生起來走兩步，“還好嗎？要不要去醫(yī)務室看看？今天體育館晚訓你不用參加了，回宿舍休息吧?！?/br>
    女生木然而緩慢地點了兩下頭，“我叉算劈下來了嗎？”

    “算算算?！?/br>
    女生聽完繼續(xù)挪了兩步，突然腿軟歪倒跪下來，面如死灰，“日程表上明天下午要去電教室看電影，是《戰(zhàn)狼2》嗎？”

    “對?！?/br>
    “那我明天下午可以不看電影在宿舍幫你整理訓練成績嗎？聽說你不會Excel。還有，我還是更喜歡《戰(zhàn)狼1》?！?/br>
    “對，她不會?！背＞w把她扶起來，把沒吃完的全家桶塞進她懷里，攙著她往宿舍走，“有品位，《戰(zhàn)狼1》才是經(jīng)典?！?/br>
    “歌兒我會唱，今天教會你，明天你可以從cao場消失嗎？”

    “不可以?！?/br>
    “果然在度假。下作?！?/br>
    “小朋友，珍惜現(xiàn)在集訓的日子吧，出了這個大門可不是想不看什么就不看什么的?！?/br>
    常緒的假期提前結束了。原地解散的還有同期警銜晉升培訓班的另102人，結業(yè)考核也延期了。佩戴好單警裝備趕到長復路的時候，路邊已經(jīng)停滿了依維柯和特種大巴，不少還是外地車牌。天已經(jīng)黑了，路邊下車的時候看到眼熟的人拉下口罩沖她招手，走近差點踩到拉起來的隔離帶。下達“晉銜培訓班提前結課”指令的領導并沒有下一步指示，大巴當班司機接到的指示就是把這一百來號人運過來支援，至于支援什么，常緒還是懵的。

    幾個小時前她還愜意地躺在草坪上小憩，還跟年輕小女生肢體接觸送人回宿舍，每天按時上課下課的，扔掉手機隔絕外界信息，窩在cao場上仿佛等著期末考試的大學生。常緒想起那半桶有些冷掉的炸雞，應該不怎么好吃了，她應該再點一桶新的，加上小女生間流行的奶茶，討好人教她唱歌——她確實學不太會。

    不過看外地車牌越來越多的趨勢，上級應該還不至于把幾個新訓都沒結束的倒霉蛋拉過來湊數(shù)。腦內盤算著冷掉的炸雞對被收掉手機、除了排隊訓練吃飯洗澡沒有任何人身自由的小屁孩兒算不算珍饈，迷迷糊糊地走到同事面前，好像剛從封閉培訓的真空圍墻墜入人間。神志還沒調動運轉起來心已經(jīng)覺得累——她平時的工作也不需要出外勤，她已經(jīng)習慣隔著屏幕和報告將一個個活人的信息整合分列——他們有時候是模糊車牌追蹤搜索出的車主，有時候是一串身份證號和車次信息對應的人員戶籍歸屬地派出所的一通電話，有時候是省廳市局下達指令文檔里需要打印幾份簽字存檔的雜亂表格，有時候是出現(xiàn)在沒幾個瀏覽量的宣傳公眾號里的模糊人名。

    周圍很吵，常緒和其他人一樣戴著口罩，口罩下的面部肌rou隨意擺放——這應該算她今晚難得的自由意志——一通電話就需要結束舉辦過市領導高站位發(fā)言的開班儀式后的既定課程與考核，站樁似的跟一眾穿著反光馬甲的木頭人同事戴著口罩一言不發(fā)，然后等待收隊的命令。

    什么表情無所謂，什么心理活動也無所謂。

    周圍人不斷發(fā)出質問，但得不到任何回應。一字排開的隔著人的另一個同事小心地固定著已經(jīng)被擁擠的人群擠到松垮的隔離帶，并對身邊穿著棕色開衫的女人說：“小心，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br>
    女人開口：“你們這樣絆倒人怎么辦？”

    常緒聽到聲音回神掃過去，開衫很寬松，女人的腹部隆起，誰都能看出來這是一位孕婦。同事有些求助地望向在場唯一一位女同事，大概希望希望同為女性能勸退這個潛在風險。常緒突然分神想到這位同事剛轉正不久，上個月剛去了他孩子的滿月酒，妻子笑得溫婉幸福，買了局里內部的團購房在還房貸，平時上樓來查監(jiān)控總是笑得靦腆，朋友圈有時曬自己下廚和一家三口的照片，這樣一個從小地方寒窗苦讀終于謀求到一份體面工作然后努力經(jīng)營生活的普通人，怎么就和自己站在一起，淪落到被人群罵街成為十惡不赦的倀鬼的份兒上呢？

    常緒本來聽到聲音已經(jīng)別開了目光，感覺脖子都擰酸了，又認命地轉過頭。她想起來很多年前兩人過家家似的親密關系戛然而止后，去圖書館的路上時不時就能隔著大老遠認出來相向而走的她，然后做賊似的轉頭就往回走。

    好吧，現(xiàn)在她好像真的做了賊，但不得不隔著悠長假期和人聲鼎沸，躲在口罩后和女人對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