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年過得怎么樣？”

    “挺好，一直在吃請。有硬一點(diǎn)的卡片嗎，后蓋有點(diǎn)兒緊?！背＞w用指腹搓著不凸出的指甲前緣。

    楊勵文拉開幾個抽屜翻找，最后從卡包里抽出一張放在桌上。

    常緒按著卡片邊緣滑到手邊，突然就對假笑感同身受情感共鳴起來，“挺合適，不用我說太薄了或者太厚了。”說完捏著一角把卡片調(diào)了個面兒國徽朝上，卡進(jìn)筆記本后蓋縫隙里輕輕上撬。

    “拍得很難看嗎？”

    “選得挺好，很有必要，要是真拿張銀行卡或者會員卡出來，我可能連泡面也吃不上了。”

    “看來很丑。”

    “沒有，比個人材料上的西裝照好看?！?/br>
    “那你的材料呢，去年的個人獎勵審批表模板沒有發(fā)給你嗎？！”

    “跟前年的一樣，跟大前年的也沒區(qū)別，估計只是改了文件名而已吧?！?/br>
    “你也可以把前年的交上來。”

    “腦殼被拍壞了嘛，現(xiàn)在后悔了，五千塊錢，能買多少泡面呢！”

    “你少跟我裝！”楊勵文把桌上的一次性紙杯攥成團(tuán)往門口丟。

    常緒起身撿起來丟進(jìn)垃圾桶，“上午的時候，對面小區(qū)燒死了一個人，關(guān)上門我覺得我過得還挺開心的，打開門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br>
    “不是我們分局的轄區(qū)，市里面已經(jīng)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了。”楊勵文的聲調(diào)沉下去，又馬上吼起來：“這是一碼事兒嗎！襲警，去年那是襲警！”

    “她女兒在學(xué)校跳樓的時候，你說她有精神病?！背＞w抬頭盯著她。

    “間歇性精神病?！?/br>
    “再說這個還有什么必要，反正她也死了。”常緒把卸下來的螺絲往手邊攏了攏，低頭繼續(xù)捯飭，“當(dāng)然不是我們轄區(qū)的，不然你也不會有空拿我逗悶子?！?/br>
    “我下個月要去北京開會?！睏顒钗陌焉矸葑C收起來，重重吐氣。

    “穿西裝的那種嗎，好可惜?！?/br>
    “2號指揮大廳的三十個人新訓(xùn)已經(jīng)結(jié)束了?！?/br>
    “我正經(jīng)病假還沒休完哪！”

    “我看你放假放得挺樂不思蜀的?！?/br>
    “是‘病假’不是‘放假’。剛才去樓上轉(zhuǎn)了一圈兒，感覺她們看見我跟看見活死人似的，我看也不是我一個人不想我上班?！背＞w把電池排線插好，扣上蓋板，重復(fù)擰螺絲的動作，“可惜我還要還房貸。”

    “為什么人民公園大年初一還這么多人？”

    “因為這是大年初一的人民公園。如果他們不在大年初一就開始去人民公園打乒乓球、羽毛球、籃球、踢毽子、抖空竹、打牌、下象棋、劈叉的話，接下來的一年他們就會缺維A維B維C維D缺鈣鐵鋅，會眼干會唇炎會抽筋會貧血。哦，還不能經(jīng)常喝咖啡和可樂?！?/br>
    “你是湊字?jǐn)?shù)的小學(xué)生嗎……好吧我承認(rèn)了我是懶?！?/br>
    “不餓又不渴的你，多學(xué)著點(diǎn)兒吧，下次去搶個乒乓球桌，咱也不至于在這兒轉(zhuǎn)圈圈?！?/br>
    “首先，我根本不會打……”

    因著那句“不餓不渴”，白原跟著她在公園走了多少圈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從開始的并排走都困難走到燈籠長廊亮起來后單人行都困難。白原想說這個年她也沒歇著，不比打了一天球輕松，最終只是垮著肩半張著嘴喘氣。

    臨走的時候乒乓球桌還是沒空出來一張，越來越低的溫度下打的人卻越穿越少，“打得真一般?！碧丈綋u頭點(diǎn)評。

    “你怎么不大點(diǎn)兒聲說。呵呵，要不了仨月，就開始有人打著打著光膀子了，這人民公園啊，??！”

    “不過看看大家，除了你都活蹦亂跳的。”

    本以為一年沒見面了可以找個地方坐下吃吃喝喝，沒想到在冬天的室外走到天黑，最后倆人在附近的商場負(fù)一層吃冰淇淋。陶山要趕最后一班車回臨市，明天一早還要跟爸媽趕車去外婆家。白原點(diǎn)了三個球，還加了巴旦木碎，吃來吃去覺得陶山點(diǎn)的咸奧利奧味最好吃，最后吃了差不多四個球。

    “沒事兒，你長大了，拿冰淇淋當(dāng)飯吃也沒人會說你。不過多出來走走吧，我感覺逛公園挺開心的，比環(huán)球影城好玩兒，你走回去吧，我要趕車去了?！弊詈筇丈绞沁@么說的。

    白原把兩個冰淇淋碗扒拉干凈，笑了笑想，這何嘗不是一種拉練。

    一單元有東西兩臺電梯，只有東電梯是連接著地下停車場的，這大概是西電梯突然故障之后群里只有兩個人艾特樓管的原因。

    晚上七點(diǎn)二十三分，白原捧著半瓶冰掉牙的礦泉水趴在單元門口的垃圾桶半咳半嘔，也嘔不出什么東西，她似乎開始明白陶山只給她吃冰淇淋的苦心。忍著牙齦刺激漱了漱口后，七點(diǎn)二十六分，她站在東電梯排隊的人群末尾。

    從B1升上來的電梯里站著個男司機(jī)，嘴里還叼著煙頭。電梯里最醒目的是剛貼上去不久的“禁止電動車進(jìn)電梯”的紅色橫幅貼紙，隨著電梯門關(guān)上貼紙合在一起。其次是男司機(jī)的煙味兒、口臭味兒、頭油味兒、從锃亮的皮鞋中飄上來的臭腳丫子味兒、隨著噴出的煙霧甚至還有酒味兒。沒人說一句話，尤其是白原發(fā)現(xiàn)他還幫最后走進(jìn)來的自己按著電梯。好吧，這大概也是拉練的一部分吧。低樓層的幾個人下去之后，白原縮在角落，瞇著眼身體貼著轎廂開始慢慢下滑。

    一個戴著棒球帽穿著運(yùn)動服的女人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出了電梯。

    陶山說得對，除了她，大家都活蹦亂跳的。活蹦亂跳地zuoai，活蹦亂跳地抽煙喝酒，活蹦亂跳地堆雪人打雪仗，活蹦亂跳地丟炮仗，活蹦亂跳地訓(xùn)孩子，活蹦亂跳地跟物業(yè)扯皮，活蹦亂跳地圍觀一場死亡再活蹦亂跳地走開。雖然她當(dāng)時不服氣地開始前后左右找開電動輪椅的人。而事實就是，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跟一塊兒死rou似的又被輕飄飄地拎走了。

    常緒拉著她進(jìn)了樓梯間。因為一起出電梯的小女孩一直好奇地看著她們，而她們不能跟著小女孩和她mama進(jìn)屋，也掏不出鑰匙打開隔壁的門。

    “你是電梯判官嗎？我這次沒有跪下來吧？”

    樓梯畢竟使用頻率不高，半層的轉(zhuǎn)角間沒有聲控?zé)?，只有腳邊“安全出口”的牌子亮著綠瑩瑩的光。

    黑暗中攥住的手腕松了一些，指腹下傳來脈搏的跳動，常緒吻上去。

    樂不思蜀嗎？茍且偷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