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最近沒什么大事，但大家的反應(yīng)越來越奇怪了。

    以前村民們看見羅永才會害怕，現(xiàn)在他們看見謝景禾，也用畏懼的眼光看他，好像他是怪物，或者怪物的同伙一樣。

    謝景禾覺得莫名其妙，但他跟羅永都住在村子里，不可能完全避開旁人。

    有一天他到村子里的小店去買東西，顧店的不是平常會在的老人家，而是一個年約五歲的小男童。大概是這個時間買東西的人少，老人家有事暫時外出，所以才讓孫子顧店。

    那個小男童本來在玩模型飛機(jī)，一看見謝景禾來了，立刻對他道：「怪物，你來做什么？」

    童言無忌，再加上受到大人們的言行影響，說出的話反倒真實。

    謝景禾知道村子里的人是怎么看他跟羅永的，并不在意，也沒打算跟個小孩子計較。他只是想知道：「為什么說我是怪物？」

    「我阿公說，你跟怪物住在一起，當(dāng)然也變成怪物啦。」

    謝景禾聽后反倒笑了起來。難得有人愿意跟他講話了，雖然只是個小孩子。他也不介意逗逗小孩子：「但是我跟羅永都不會吃人啊?！?/br>
    「可是、可是……」小男童詞窮了，想了想又說，「隔壁阿嬤說，她看見有兩個怪物出現(xiàn)在村子里，長得一模一樣……這不是怪物是什么？」

    謝景禾的笑容頓在臉上，他想起那晚羅永的異樣，立刻追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好幾天前的事了。還有，還有……巷口種田的阿伯說，他在半夜看見怪物跑去河邊，看到好幾次了──」

    「阿彬，閉嘴?！剐∧型脑掃€沒說完，就見一個老人家急匆匆地衝進(jìn)店里來，摀住他的嘴巴。

    小男童含糊地叫了一聲阿公，乖乖閉嘴了。

    謝景禾雖然經(jīng)常來這里買東西，但也知道老人家并不喜歡看到他跟羅永。他知道是沒辦法再問下去了，拿了要買的東西后，付錢就走。

    雖然人家都說小孩子的話不能信。但謝景禾知道小男童沒有說謊，他也只是把聽到的事情說出來而已。正是因為這樣，小孩子說話時反倒不會掩飾，更不會作假。但更讓謝景禾在意的，卻是話中的內(nèi)容。羅永半夜會去河邊，去做什么？

    這一晚，謝景禾假裝入睡，想看看羅永是不是真的會半夜出門。

    半夜兩點過了，羅永還躺在被窩里。

    謝景禾睜著眼睛好幾個小時了，快熬不下去了。正當(dāng)他快要睡著時，忽然聽見身邊傳來動靜，羅永掀開棉被下床，朝客廳走去。

    謝景禾等了一會，果然聽見外頭開門的聲音。羅永不是半夜起床上廁所，而是真的出去了。

    他立刻下床走到窗邊往下看，果然看見羅永往河邊的方向走去。

    謝景禾連換衣服都來不及了，只披上一件外套就匆匆出門。他跟在羅永的身后走，為了怕被發(fā)現(xiàn)，他沒有離得很近，而是保持一定的距離。

    羅永到了河邊后，同樣一幕又在謝景禾眼前上演。

    羅永朝水里走去，河水逐漸淹沒他的大腿、腰部，直至沒淹沒頭頂。

    大概是親眼見過一次了，這次謝景禾沒有像上回那樣害怕，也可能是他已經(jīng)察覺到羅永的異樣了，他竟然不覺得羅永會被淹死。他躲進(jìn)一旁的樹叢里，觀看后續(xù)情況。

    過了大約五分鐘，或者十分鐘，水面突然起了變化。羅永又從水里走了出來，他還是穿著睡衣，但身上一點水跡也沒有。

    羅永走到岸上后，一切并沒有結(jié)束。這時，竟然又有第二個、第三個羅永從水里走了上來。

    謝景禾驚愕不已，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眼前還是三個羅永。只不過這三個羅永長得雖然一模一樣，卻明顯能看出不同。有兩個羅永看起來非常沒有活力，像是力氣被抽空一樣，神情懨懨。

    三個羅永都上岸之后，看起來最沒有精神的那兩個羅永，身體突然裂開，變成液狀，化為水之后又流進(jìn)河里，只留下一個最為完美的羅永。

    謝景禾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情況，簡直就像是……淘汰瑕疵品。

    羅永似乎沒有看見躲在草叢里的謝景禾，他先是往河里望了一眼，那一眼像是極為不捨，而后才轉(zhuǎn)身，慢慢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羅永離開之后，謝景禾才癱軟在草地上。他的腦子里一團(tuán)混亂，根本無法思考。

    謝景禾在河邊待到快要天亮，神情有些麻木。這時樹葉上的露水滴到他臉上，他才像是驚醒一樣，突然想起要給羅永準(zhǔn)備早餐。

    謝景禾從草地上站起，拍了拍腿上的泥土，走到巷口去給羅永買粥吃。

    謝景禾回家后，羅永已經(jīng)換好了要上班的衣服。

    兩人的目光對視了一會，誰也沒有先開口詢問。倒是羅永走過去接過謝景禾手上的東西，說道：「衣服都臟了，去換下來吧?！?/br>
    羅永的目光還是那樣溫柔，謝景禾看了一會，頓時就不在意了。

    兩人又恢復(fù)以前的樣子，恩恩愛愛的。

    在這之后，有關(guān)羅永的可怕傳聞依舊持續(xù)著。有人說，他才剛在上一條巷子里見到羅永，沒想到轉(zhuǎn)個彎，又在下一個路口見到他。許多人附和說，對對對，羅永到底是人是鬼？好像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撞見羅永，到處都是羅永，太可怕了。

    村里還有一些比較迷信的老人家請了法師來作法。法師像模像樣地開壇祭法，指天畫地?fù)]舞了一陣后，羅永還是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村子里。

    謝景禾假裝不知道羅永每天半夜都到河邊的事，也無視村里的傳聞。直到有一天，他幫羅永梳頭發(fā)時，看見羅永右耳上的痣越來越淡了，淡得幾乎快要看不清。大概是見過羅永秘密的緣故，他突然有一種不好的聯(lián)想，像是等到這顆痣淡到看不見了，羅永就會消失。

    「怎么了？」羅永感覺到謝景禾手中的動作停了，問了一句。

    謝景禾用手輕輕撫摸他的右耳，裝作沒事一樣笑道：「好像看見白頭發(fā)了。」

    羅永也笑了。

    自有了這樣的念頭之后，謝景禾越來越不安，幾乎每天都看著羅永右耳上的痣過日子。他開始想像，要是有一天羅永不在了該怎么辦？

    謝景禾完全不敢想下去。

    謝景禾忍不住了，他想跟羅永攤牌了。如果他開口請求，羅永是不是能為了他留下來？

    這一夜，還沒到羅永該去河邊的時間，羅永卻提前出發(fā)了。

    謝景禾這一晚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睏，等他半夜醒來的時候，察覺到身邊已經(jīng)空了。他似乎聯(lián)想到什么了，急急忙忙往河邊衝。他原本打算今晚就跟羅永說的，但羅永今晚似乎不太舒服，所以他才決定緩一緩。但是，如果，今晚就是羅永的期限的話……

    謝景禾一想起要失去羅永，就害怕得不得了。他一路狂奔到河邊，看見羅永正往河里走去，水已經(jīng)淹過他的胸膛，即將淹沒下巴。謝景禾顧不了自己的安全了，直接往河里衝：「羅永──羅永──」

    羅永聽見呼喊聲，果然像上次那樣停了一下，但不久后，他又繼續(xù)往水里走。

    謝景禾一心想把他帶回來，但他抓住羅永之后，卻拉不動他。他的身高沒有羅永那樣高，水已經(jīng)淹過他的鼻子，雙腳勉強(qiáng)才能踩地。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拉不回羅永了，心里又竄出另一個念頭。他不再把羅永往回拉了，而是跟著他一起向前走：「羅永……帶我……帶我走……」

    這時羅永像是清醒過來了，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溫柔又無奈：「傻瓜，你不要命了嗎？」

    「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去哪里都沒關(guān)係……」謝景禾像是真的打算跟羅永一起殉情了，緊緊抱著羅永不放手。

    羅永摸了摸他的臉，只說：「等我一會就好?！?/br>
    謝景禾嗆了幾口水，其實已經(jīng)聽不見羅永在說什么了。但他感覺到羅永沒有拒絕他，那大概就是愿意帶他一起走的吧。他閉上眼，跟著羅永一起沉進(jìn)水里，突然覺得好幸福。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朋友們?yōu)槭裁捶磳λ_永在一起。因為他的朋友們也看見了羅永身上的異樣，他其實一直都清楚，只是選擇視而不見。

    他知道羅永不是人。但羅永也從來沒有害過人。所以，為什么要害怕這樣的他呢？

    就在謝景禾覺得自己就要溺死的時候，他的身體突然被人抱住，被帶著往水面上浮。他睜開眼，對上羅永的雙眼，看見他正抱著自己往岸上走。

    謝景禾呆呆地看著他，完全不知道這是什么狀況。不過，他注意到了，羅永右耳上的痣完全消失了。

    羅永把他放在地上后，謝景禾突然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耳朵，好像很疑惑似的。

    羅永問他說：「你為什么不怕我？」

    還是羅永先攤牌了。羅永并沒有想要瞞著謝景禾，他甚至想過要把謝景禾嚇退，以謝景禾的長相與性格，想要找什么樣的男朋友還沒有。但謝景禾卻一點都不怕他，甚至還主動黏了上來。

    羅永這輩子都被當(dāng)成怪物，被人討厭，他從來沒嘗過被人喜歡的滋味是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該怎么拒絕謝景禾，只能不斷地嚇?biāo)?，以及嚇?biāo)呐笥选＝Y(jié)果人沒嚇成，自己反倒是淪陷了。

    謝景禾卻覺得羅永問的這個問題很奇怪，他說：「你這么好，為什么要怕你？」

    「就算我不是人……」

    「就算你不是人，也一樣?！咕拖袢顺錾鷷r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有些人出生時注定就要被當(dāng)成怪物。謝景禾又說：「你沒有做錯什么……」

    距今二十幾年前，羅永的父親，羅云晉在這條河里溺了水。他溺水的時候，有一條蟲從他的口鼻爬了進(jìn)去，寄生在他的大腦里。

    羅云晉不但沒死，反而每夜夢到奇怪的景象。他夢見自己待在水里，優(yōu)游自在，每當(dāng)水流通過他的身體時，他便覺得通體順暢。他不知道自己是透過腦子里的蟲的視角在看這個世界，他還以為自己是做夢夢到在游泳。

    蟲子寄生在他的大腦里，本能地想要繁衍后代。但它困在羅云晉的大腦里出不去了，于是便想辦法跟他一起產(chǎn)生后代。

    于是羅云晉懷孕了。而羅永就是羅云晉跟蟲子產(chǎn)生的結(jié)晶。

    羅永是個人，但又能感覺到自己不是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東西，他從小到大受過的傷都能很快癒合。其實也不能說是癒合，而是蟲子分裂的特性。他分裂出另外一個新的自己后，舊的皮囊就沒有作用了。

    他其實在村子里死過很多次，都是餓死的。因為沒有人照顧他，他不懂得吃飯，于是就餓死了。否則一個正常的孩童，是不可能獨自長大的。

    但在村里的人眼中看來，羅永就是命大，遇事總是大難不死，就是個怪物。

    后來羅永明白了，他還是需要像正常人一樣吃飯，他也有情感，有喜怒哀樂。他同時繼承了身為人與身為蟲的特質(zhì)，孤獨地活在世上。

    再然后，他與謝景禾相遇了，也相愛了。

    羅永原以為他會瞞著謝景禾過一輩子。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他突然很渴望回到水里，不是隨便哪一條河，而是一定要回到家鄉(xiāng)的河里。

    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個現(xiàn)象，或許都是生物與生俱來的慣性，想要回到同一個地方。而這樣的渴望漸漸充斥在他的腦中，讓他忽略不掉。

    在一次機(jī)會下，他帶著謝景禾回到家鄉(xiāng)，終于投入河水的懷抱里。

    河水就像他的母親，溫柔地?fù)嵛克械膫?。他的意識在河里越沉越深，幾乎想要就這樣一輩子待在水里了。

    而就在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謝景禾。他發(fā)現(xiàn)自己放不下他，他有人類的感情，所以割捨不下。因此即便河里再溫暖，能給他再多的慰藉，他還是堅決離開，回到他跟謝景禾的家。

    后來，他便時常半夜來到河邊，在天亮之前離開。河水賜予他死亡，又給他新生，替他汰換掉不好的皮囊，他才能以最好的模樣回到謝景禾身邊。

    謝景禾聽了他的故事之后，還是沒有害怕：「所以……你不會離開了？」

    羅永抓住他的手，說：「不會。除非你不需要我了?！?/br>
    謝景禾頓時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誤會了，他還以為羅永右耳上的痣消失之后，人也會跟著消失不見?，F(xiàn)在知道了，他終于放下心來。他抱著羅永說：「我一輩子都需要你?！?/br>
    「我也是?！?/br>
    羅永不知道自己的壽命究竟有多長，但有生之年，他是不會離開他了。如果謝景禾將來會變老，他也可以改變?nèi)菝?，陪他一起變老?/br>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