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24節(jié)
向斐然越看眉心擰得越緊,抬起頭來, 探究地端詳著商明寶的臉色。 他是認真觀察,本著要對她生命負責的意識, 專注的目光一直從商明寶明亮閃爍的眼眸一寸一寸地下移, 直到她淡淡玫瑰色的嘴唇。 誰經(jīng)得起他這雙眼睛的注視? 嘀嘀嘀,心跳到了140, 發(fā)出微弱警告。 向斐然開口:“怎么回事?難受嗎?” 商明寶:“我唔知啊,看到你就好快……” 向斐然愣了一下, 松開她的手,變得面無表情起來,叫她全名:“商明寶?!?/br> “干嘛……” “這種事不要開玩笑。” “哪種事?” 向斐然冷臉,一字一頓:“有關(guān)你生命安全的事?!?/br> 還有在戴著男朋友親手編的花環(huán)下胡說八道讓人想入非非的這種事。 花環(huán)要掉了。 商明寶還扶了一下,委屈地嘟囔一句:“我又沒有亂說,我說的是實話。” 向斐然懶得理她,臉色很黑地起身走開。 走得是很干脆的,但半指手套好像忽然之間就熱得戴不住了,魔術(shù)貼撕開的聲音透出心煩意亂,摘下后,十分暴躁地攥到手里。 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闊步過來,將她頭上的花冠摘了下來:“跟你說過,夾竹桃有毒?!?/br> - 因為下午還要外出采集植物,時間緊迫,午餐最后還是以鯪魚罐頭和白水煮掛面解決了。 除了方隨寧,剩下兩位少爺小姐都沒吃過這樣將就的一餐,都吃得很勉強,最后是在“不吃飽的話下午很可能會因為低血糖而滾下山坡致殘”的恐嚇中硬塞下去的。 蔣少康問:“哥,出野外一直都這么艱苦嗎?” 向斐然一句話否定了他這個問題的正當性:“不算艱苦。” “這還不算苦?”蔣少康咋舌:“我以后堅決不選生物?!?/br> 向斐然端著杯子:“出野外不是必須的,就算是對分類學專業(yè)來說,也不會經(jīng)常泡在野外?!?/br> 方隨寧舉手:“在分子生物學和生物信息學的手段加持并且樣品充足的情況下,為什么還要出野外呢?就算要觀察形態(tài)也可以泡標本館和看鮮樣?!?/br> “有些工作是只有親自到野外去才能完成,比如要驗證物種間的雜交時,就需要考察生境、傳粉者以及真菌引起的水平基因轉(zhuǎn)移,還有一些別的工作,比如地區(qū)的生物多樣性調(diào)查、本底調(diào)查?!?/br> 方隨寧搖頭晃腦:“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某些人懶得跟人打交道,只喜歡在深山老林里待著,所以自找的?!?/br> 向斐然睨她一眼:“知道就好?!?/br> 蔣少康問方隨寧:“你大學也報生物嗎?” 方隨寧斬釘截鐵否認:“饒了我吧,我不及格的次數(shù)比及格多多了,他高一就奧賽奪金,我哪趟得了這渾水?!?/br> 蔣少康頓時肅然起敬:“表哥在清華嗎?” 向斐然報了大學名字,蔣少康微微地感到了一絲尷尬。因為這所學校雖然也是top,但當然還是比不過清北。 方隨寧在外人面前很維護表哥,不屑一顧地說:“他高一就拿到清北入場券了,拒絕了而已,所以你面前的這個可是連清北都得不到的男人。” 向斐然被她rou麻得聽不下去,往她嘴里懟了一根谷物棒:“吃你的?!?/br> 蔣少康其實不是很關(guān)心他為什么不去清北,為什么有十六歲拿金牌的底子卻去了分類學這種極難發(fā)高分文章、不那么“萬眾矚目”的領(lǐng)域,而非在分子生物學一路直上當學術(shù)明星。 他想問的其實是商明寶:“babe,你將來打算學什么?” 商明寶忠實地說:“還沒想過?!?/br> “你沒有特別想學的東西嗎?” 商明寶很仔細地想了一番:“沒有。” 她確實還沒想過自己要做什么的,因為總以為隨時會死,想了也是白想。 溫有宜對她最常說的話就是“babe只要快快樂樂地長大就好了”,可是在先天性的疾病面前,快樂也成了一門很難的學問。 商明寶以前從沒覺得這樣富貴躺平的人生有什么不對,但回答完這兩個問題后,忽然不安起來。 余光偷偷地覷向斐然。 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個不思進取、頭腦空空、虛有其表的花瓶? 他這么聰明的人,應(yīng)該也喜歡十分聰明的。她有快樂的智慧,但那和銳意的聰明有鮮明的區(qū)別。 “她連常識都沒有,怎么可能想那么遠?!狈诫S寧開玩笑,“她上次還問我云南在哪里?!?/br> 她只是隨口調(diào)侃,但商明寶莫名被刺痛,正想激烈反駁時,聽到向斐然開口:“除了基本的規(guī)律和真理,大部分的常識只是同溫層人群的常識,沒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去按圖索驥別人?!?/br> 方隨寧沒想到他會開口,忽然間覺得面子掛不住,有些賭氣地問:“比如呢?” 向斐然遞了一個眼神給商明寶,商明寶接收到訊號,想了一想,清清嗓子:“比如……你知道紅寶石的區(qū)分等級嗎?” “……” “你知道一百二十克的黃鉆有多大多重嗎?” “……” “你知道每一家高珠的鑲嵌工藝和歷史嗎?” “……” “你知道一顆寶石從礦石到柜臺,中間要經(jīng)過多少工匠多少工序嗎?” “行行行行行……”方隨寧雙手合十求饒:“對不起大小姐,我錯了,你有你的常識?!?/br> 商明寶雙手托腮小小得意:“當然?!?/br> 她的樣子實在可愛,向斐然不免笑了一下,撥弄著篝火: “對于農(nóng)民來說,怎么辨識預測天氣、春耕秋收、怎么讓土地產(chǎn)出更多,是常識。對于漁民來說,哪一片海域可以捕撈什么魚,風向的捕捉,洋流季風的運轉(zhuǎn)是常識,沒有高下之分,也沒有哪個更應(yīng)當知道的優(yōu)先級。聽到人生經(jīng)驗之外的常識,應(yīng)該為自己又增加了一份見識而感到高興;聽到別人對你所習以為常的東西感到陌生,應(yīng)該為又為一個朋友打開了一扇陌生的窗戶而感到愉快?!?/br>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且?guī)б稽c循循善誘的說教意味,氛圍一時間安靜下來。 方隨寧低下了頭,面頰被篝火映得發(fā)燙。 這不是向斐然說的,而是談?wù)f月教給他們的,因為當年奪金的他是如此恃才傲物目中無人,狂得欠揍,所以才有了這一段。 只是時隔多年,她忘了,而向斐然記到如今。 “斐然哥哥……” 向斐然從篝火邊起身,修長的手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不要緊?!?/br> · 吃完中飯稍作休整后,四個人重新進山,開始他們的植物研學之旅。 向斐然像個一本正經(jīng)的帶隊的老師,全程講解,有問必答,并教給他們一些基礎(chǔ)的形態(tài)學辨認方法。但蔣少康可能把這當約會,碰到好看的植物,比如巨型的春羽、附生在石邊的流蘇貝母蘭、以及尚在花季的大花紫薇,他都要給商明寶拍照(順便也拍方隨寧)。 向斐然這種時候便安靜地等著一邊,也不入鏡,指尖空得發(fā)癢,想抽煙。 終于開始采集植株時,他親自演示了一遍,講述要點。 方隨寧這次都有點受寵若驚了:“你該不會要當老師吧?怎么耐心得這么反常?” 向斐然散漫地伸出兩指,將她的手腕抬高一寸:“根斷了,meimei?!?/br> “……” 商明寶找了一棵很遠很遠的翠云草,蹲在地上,小小的一柄采集鋤鋤得無精打采。 向斐然在她身邊半蹲下:“怎么了?” “無聊?!鄙堂鲗毉h(huán)住膝蓋,聲音悶在臂彎里。 她其實不是覺得無聊,但覺得蔣少康的拍照和隨時隨地的表現(xiàn)欲把整件事弄得很無聊,可又不能發(fā)脾氣,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 向斐然對商明寶的感受絲毫沒有意外,靜了靜,說:“我送你回營地,你好好休息?!?/br> 他起身要走,商明寶按住他手腕:“你不高興,覺得我冒犯了你的植物?!?/br> “不存在這種事?!?/br> 植物不會說話,那些奇妙的演化故事,要人類親自去探索。如果沒有耐心聆聽,那么植物就是遍地可見的、無聊的、沉悶的生物。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從來不知道綠化帶里的蕨叫什么蕨,屋后栽的竹是什么竹,那些一年花復一年的行道樹,也許從你抵達這個城市到離開這個城市,都未必會知道它的名字。你只是經(jīng)過,然后離開。 “你就是不高興?!鄙堂鲗殘猿终f。 向斐然索性看著她,一手搭在半蹲的膝蓋上:“對,我不高興。” “我也不高興?!鄙堂鲗氈币曋p眼。 “你不高興什么?” “你躲我?!鄙堂鲗毐锪艘徽斓男那榻K于在這一刻脫口而出,“你今天躲著我,你明明是因為我才帶我們上山的,為什么反而躲我?我做錯什么了?” 向斐然對她的質(zhì)問不為所動,甚至冷淡失笑了一下:“誰告訴你,我是因為你才帶你們上山的?” 商明寶怔了一下:“不是嗎?” 向斐然簡直為她的理所當然氣笑了,心里涌起冰冷的怒意:“你覺得,全世界都要看你的面子,所有恰好按照你心意發(fā)生的事都是因為你?我?guī)銈兩仙?,是因為我爺爺遠在北京開大會也要給我消息,請我一定照顧好你?!?/br> 商明寶一個字一個字聽完,鼻尖的酸澀毫不講道理:“所以呢,過懸崖的時候不顧危險護在我外面,也是因為爺爺?shù)陌萃袉幔俊?/br> 向斐然沒想到她會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但隨即便推測出,是蔣少康和她說了昨晚的事。 他冷酷地、神情紋絲不動地說:“是?!?/br> “就沒有一絲一毫是因為我本人?”商明寶眼眶灼熱,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是一種公主被拉下王座、冠冕被摘下砸得珠石粉碎的難堪。 向斐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就算你是什么公主,也別太把一切都想得理所當然。” 后來又說了什么,誰都不太記得了。離營地沒幾步,她甩開他的手,負氣地拒絕了他的護送,帶著怒氣離開,而他也竟真的站在原地沒動,直到幾分鐘后才罵了一句臟話,對方隨寧簡單交代了幾句,從急步到小跑地追趕上去。 腳步落在腐殖質(zhì)上的動靜鮮明,在鳥的啼鳴下,山林顯得空而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