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56節(jié)
因為她知道了他是不婚主義。 她也明白了,也松了一口氣。明白他們不會有以后,她不必瞻前顧后。 向斐然掐著煙管,想清楚了這一層后,釋然地笑了一下。 確實是兩分的喜歡。 沒關系的。 第34章 沒見過的東西, 人無法相信它的存在。 即使是宗教騙慰世人,也必須要降下神跡。 向斐然沒見過一輩子到頭的相愛,也沒親眼見過所謂完滿的婚姻。 他只是見過半途而廢的。 記得小時候, 談說月和向微山感情很好, “月下微山,斐然矣?!边@是談說月為他取的名字,因為他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向微山是向聯(lián)喬撿回的棄嬰,除此之外,向聯(lián)喬只有一個女兒。他和夫人對兩個小孩不分厚薄親疏, 視如己出。向微山天姿聰慧,考入頂級學府, 成為那個年代冉冉升起的學術新星。 談說月的出身與向微山相當, 父親是向聯(lián)喬的戰(zhàn)友, 但兩人在父母牽線之前,就已先在學校里認識、傾心了。因此, 這樁婚姻可以說是自由戀愛與門當戶對的典范。 碩士畢業(yè)后,兩人即結婚,同時赴美國讀博, 各自為自己的理想打拼。向微山創(chuàng)辦生物醫(yī)療公司,走在時代前沿, 談說月則深入于高山與平原間,完成她的植物科學畫專輯及蕨類的系統(tǒng)分類工作。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 他們兩個被同行及師友稱為神仙眷侶。直到后來, 向微山的親身父母找到了他。 命運證明,有的人就是可以魚與熊掌兼得——向微山的原本出身也并不微薄, 是富商大賈,當年的遺棄自然另有隱情。他回歸本家之時, 正是家族集團內部動蕩之時,他作為名義上的“繼承人”,有一樁雙贏的聯(lián)姻在等待他做出抉擇,對方攜誠意價以婚姻入股,他則可以穩(wěn)住本家一脈在高層的位置,并獲得巨額投資入局生物醫(yī)療新市場。 向微山十分自然地選擇了離婚、聯(lián)姻。 談說月的父親已去世,談家已沒什么能量,而向聯(lián)喬雖然為此動怒,卻太尊重人,行事太體面。 所有的體面人都贏不了寡廉鮮恥的人。 向微山騙了談說月很久,講盡自己的苦處難處,如何身不由己,對她又是如何此情不渝。談說月輸就輸在,她的父母將她教得太好了,太有教養(yǎng)、太有真心。她不能理解對于向微山這樣從小在“撿來的孤兒”聲音中長大的男人來說,野心是吞月的狗。 有那么幾年,向斐然無法看清自己父母和家庭的定義,不明白為什么作為發(fā)妻的談說月活得像個插足者。談說月和向微山每個月見面次數(shù)不超過四次,大部分時間向斐然也在場。大約是有一次,他為了某篇文獻單獨去找向微山時,聽到他的妻子向他抱怨:你那個煩人的前妻有完沒完? 向斐然跟在談說月身邊,看著她越來越頻繁地走進曠野。只有跟植物相處時,她才會發(fā)自內心地微笑。她不怎么跟他聊向微山,即使談到,也是非常溫和地就事論事,會陪他一起看向微山實驗室發(fā)表的最新文獻,帶他去學校,跟他一起驗證他父親團隊的那些實驗。 向斐然天賦絕卓,高一時拿下生物金牌是應有之義。那時的他不可一世,對于母親多年的理想與學術成果,他雖然沒有明言,但逐漸采用了向微山的同一套說辭:沒有實際意義。絕高的天賦,應該往科研的苦寒絕高處攀登,去攻克而不是溫吞地研究著這些花草。 “可是花花草草很美呀,你看,這是一朵一億年以前的琥珀花,在生命的維度上,它真的比蛋白質結構更沒有意義嗎?” 說這句話時的談說月,面容在月光下模糊,也已然在向斐然的記憶里模糊了。他后來記得的母親,是雪化后的灰色巖石。 如果有人問向斐然,你的十六歲是什么樣的?他會對這個問題沉默,沉默一如他的十六歲。 那一年談說月的生命永遠留在了流石灘的大霧和雪天,一起留下的,還有一冊記錄了一半的工作手冊、一幅畫了底稿的華麗龍膽的科學畫,一些尚來不及整理的龍膽科的標本與鮮樣。 “我跟你說這個花超級可愛的,曬到太陽時開花,天陰時自閉。”她更改課題方向前,是這么贊嘆著,開玩笑似的和他說,“研究蕨類像研究恐龍,研究龍膽科像研究小姑娘。” 對于談說月的離世,向微山的表現(xiàn)很冷淡。葬禮結束后,向斐然看到他父親望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不知道在那短暫的一口濁氣中,有沒有他們志同道合的年輕歲月。 向微山對談說月展露出惡意,是向斐然透露出他對植物學的興趣之后。斯人已逝,向微山惡語相向,說談說月把他“教廢了”。 他帶向斐然參觀他那跟頂級學府合作的實驗室,給他介紹團隊里的博后、博士,介紹他贊助的長長的一流課題組名單,并告訴他,只要他按照他為他安排的路徑按部就班,這些將來都是他的。他會送他直上云霄,名留青史。 但向斐然對此的答復是,拒絕清北的通知書。 向微山暴跳如雷,說他瘋了。向斐然只是冷淡地說:“待在你待過的地方,我覺得惡心。” 向微山考慮過拿一筆錢——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去贊助他本科所在的課題組——用以惡心他。但他最終沒有。一輩子還長,只要向斐然好好地行走在生命科學的研究路上,他有的是機會幫他“修正”。 后來,他帶著他的公司赴港ipo,何等風光;他在深山中安營扎寨,耐住寂寞。 向微山已經迎娶第三位妻子了。他的第二位前妻套現(xiàn)十億安然離場,他的第三位妻子攜數(shù)百專利入股。風流韻事成佳話,人們說早在向微山在哈佛當博后時他們便已情愫暗生,她是他的小師妹、半個學生。很可笑,因為那時的向微山還在談說月身邊。 真假已經不重要,向斐然從沒有求證過。 他只知道向微山恨談說月,恨到厭惡、憎惡的地步。 他越往植物學深入一步,他的父親就越憎惡他的母親一分。 十月底的一場學術會議上,他遇到了當年與他參加同一屆奧賽的學生。 他不太記得對方了,因為那些年走過來,對手太多,不值得他一一放在心上。但對方顯然一直記得他,以至于在茶歇上準確無誤地找向他:“向斐然?!?/br> 向斐然只是回以禮貌的頷首。會叫他全名的人不多,他猜到他是國內的故人。 對方一直盯著他,但竭力表露出漫不經心的淡然:“真的是你,你也來美國了。哥倫比亞的伙食怎么樣?” 聰明人不可能不察覺這前后兩句中的自相矛盾之處,他聳聳肩,補充道:“之前就聽說了你也在美國,但你太低調,不像我認識的那個,我還以為是假的。” 只要是跟他同一屆的,沒有人不對他的那種狂妄記憶深刻。他當年跟人比賽做題,是一邊背架子鼓曲譜一邊解的?!跋蜢橙弧边@三個字,對于同屆來說既是陰影也是向往。 他拒絕清北的消息確定后,一個說法漸漸流傳開來:越狂妄的人越脆皮,他壓力太大,所以精神崩潰,廢了。這是一個傷仲永式的結尾,也是他們對此能想象到的唯一合理解釋。 向斐然從他的參會證件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勾勾唇角,從容地與他寒暄。 只用了兩句話,對方就有意無意地讓他知道了他在哈佛讀博,師從諾貝爾獎導師。 離去前,這位哈佛博士兩手插兜,獲得了某種姍姍來遲了數(shù)年的松弛感。他對向斐然說:“波士頓冬天冷得要命,紐約現(xiàn)在還能見到秋色,也不錯了,適合你。by the way,歡迎你來找我喝一杯?!?/br> 那天紐約剛下了十月的最后一場中雨,銀杏的金黃鋪滿路面,向斐然走出承辦會議的酒店旋轉門,沿著街道慢慢地走向地鐵站,逆著人流,像逆行在一條黃金大道。 - 商明寶覺得有點冷,兩條纖長的腿簡直冷得疼了。但她令自己保持了那款若無其事的微笑,問:“為什么是不婚主義?是趕時髦嗎?” 商明寶的問法很天真,也很典型。在還沒走到婚姻的年紀鄭重其事地說自己是某某主義者,確實幼稚得可笑,看上去淺薄得經不起現(xiàn)實的任何浪頭。 “將來遇到很愛很愛的女孩子,也還是不婚主義嗎?”商明寶要站不住了,微微傾斜,手掌扶住墻角。 洗手間的光背著她,將她的身體發(fā)膚照得純白雪亮。 向斐然看著她,想告訴她,雖然談愛為時過早,但她就是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但是,是的,他也還是不婚主義。 他選擇了最簡略的答復:“是的?!?/br> “為什么?”商明寶還是重復著這個問題,變得有些茫然:“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想和她成立一個家,一起養(yǎng)育孩子,一起變老嗎?” “一些不婚主義也可以這樣,住在一起,有孩子,幸運的話,一起到老。” “但是,是不是真的結婚、有過婚禮,有契約證書,還是不一樣的,不是嗎?”商明寶緊皺的眉心下是一雙明亮清醒的眼睛。 她是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弄明白他的規(guī)則。 “是的,不一樣,”向斐然指尖夾著的煙很久沒動,“所以在開始前,這一點就應該告知對方?!?/br> “你沒告訴我?!?/br> 向斐然終于意識到了些她的不對勁。這個問題他剛剛已經回答過了,這次拆開成詳細的長句: “商明寶,你知道你的人生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所以你不想跟我開始,因為你很善良,不想傷害我,不想到頭來連朋友哥哥都不能做。那天在地鐵口你說的話,我說我明白,你現(xiàn)在懂了嗎?” 煙霧繚繞間,他安靜地看著她的雙眼:“我知道你的身份,比你更知道我們的不可能。我不是故意瞞著你,而是我們之間,根本走不到談論婚戀觀的這一步。” 說完后,他輕微地笑了一聲:“本來就沒有討論這件事的可能,鄭重地拿出來告訴你,反而顯得有些自作多情了?!?/br> 就好像生日時,提前跟對方說不要太破費,但其實對方根本不記得哪一天是他生日。 商明寶偏過臉去,腳步往前動了一動:“我不懂,我不明白?!?/br> 她想回去睡覺了,冷得皮膚和rou都覺得疼呢,膝蓋覺得刺骨。 向斐然捻煙起身,隔著一步,將她手腕攥進掌心:“明寶?!?/br> 商明寶抬起臉來,眼睛很大,臉上空白而迷茫。 “這對你來說是好事,不是嗎?”向斐然克制住了自己摩挲她手心的欲求,冷靜地說:“不用考慮我。如果你覺得我還不錯,值得你玩一場,就可以。” 商明寶無從揣摩他是以什么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因為暗淡影中的他面無表情,看上去有一種殘忍的冷酷。 察覺到她在他手底下發(fā)抖,向斐然撿起剛剛扔在椅背上的t恤套上,將她打橫抱起:“你穿太少了,回去暖一暖。” 商明寶依偎在他寬闊的胸膛前,縮成小小的一只。呼吸到他洗完冷水澡后的氣息,她抖得更厲害了。 路很短,不過幾步,都不夠她汲取他體溫的熱量。 到了床前,向斐然將她放落地,手臂收緊,再度擁了一下。 他自嘲哂笑的熱度落在她耳邊:“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抱你?” 深更半夜不適合做決策,因為這是人最愚蠢的時候。他不應該在熱血昏頭的時候逼她,就算她要跟他date到地老天荒,又怎么樣?他心里,已經把她當女朋友。 說到底,他根本沒自信她一定會答應他。 商明寶踮起冰涼的腳尖,兩只手都抬了起來,環(huán)繞著勾住他的脖子。 她抱得前所未有的緊,向斐然僵了一下,心底像被什么劃過,還沒反應過來,就失控地死死擁緊了她。 直到躺回沙發(fā)上,察覺到那陣鈍痛從心臟隨著脈搏緩緩地泛起時,已經遲了。他的四肢百骸痛得麻痹。 他們不是一路人,她不能理解他所選擇的道路的話,也是情有可原、在所難免、緣分到此。 向斐然閉上眼,將這句話在心里沉默地重復了三遍。 第二天一早,他在西蒙做的三明治旁留下字條,告訴她這里面沒有小番茄,可以放心吃。出門前,他想推開門,再度看一眼她,可以的話,他想在她臉頰親一親。但她畢竟還沒有答應他,萬一她睡相不好,或者喜歡裸睡,那他的不請自入就會顯得很失禮。 向斐然最終沒有進去,而是十分安靜地穿戴整齊,掛上雙肩包,跟西蒙一同出門。 西蒙買了一臺二手車代步,但向斐然從沒要他捎過。他喜歡騎車穿行在街頭,為此,他專門收藏了一份紐約自行車地圖,在過去兩年間將這數(shù)百條自行車道爛熟于心。 到了哥大,徑直去見tryon教授,之后才回課題組辦公室。為了歡迎他回來,以及慶祝即將到來的圣誕假期,他們中午聚了個餐。下午則是在小組的匯報和會議中度過。 這一系列事務緊鑼密鼓,等他卸下這口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他的手機保持了一整天的安靜。商明寶一條信息都沒有發(fā)給他。 林犀抱著電腦來找他,希望能跟他聊一聊碩士畢業(yè)論文的思路,末了,有些猶豫地說:“向博,那天那個meimei來這邊,我剛好碰到了?!?/br> “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