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8節(jié)
第十六章 晉侯宮雄偉壯觀,宮廷建筑氣勢磅礴。 穿過青石鋪設(shè)的宮道,丹陛之后即是正殿。屋宇涂朱,飛檐斗拱,珠窗網(wǎng)戶,桂殿蘭宮。 正殿高踞石基之上,殿門兩側(cè)延伸狹長回廊。廊下立漆柱,高丈余,需兩人合抱才能圍攏。 回廊盡頭建有兩座闕樓,樓頂設(shè)露臺,仿效箭樓設(shè)計,四面能發(fā)箭雨。 林珩三人行至丹陛下,引路的侍人躬身行禮,隨即轉(zhuǎn)身登上臺階,步履無聲,身影消失在殿門后。 茯苓和紫蘇落后兩步,同三名公子拉開距離。目光始終不離前方,銅錐握在掌心,隨時能取人性命。 風(fēng)過回廊,帶著微塵飛旋起舞,嗚咽陣陣。 殿內(nèi)良久無聲,只有輕煙飄出窗格,縹緲上升,陸續(xù)消失無蹤。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 林珩垂眸佇立在臺階前,衣袖垂落,環(huán)佩玉飾服帖在身側(cè),身姿筆挺,始終紋絲不動。 林長和林原遭遇鞭笞,長久站立變得虛弱。汗水順著脖頸流入衣領(lǐng),傷口又痛又癢,逐漸站立不穩(wěn),身體開始左右搖晃。 就在兩人視線模糊雙腿顫抖時,通報的侍人終于走出殿門。 “君上宣公子長,公子原。” 聽到宣召的旨意,林長和林原精神一振,顧不得背上的鞭傷,三步并作兩步邁上臺階,先后越過林珩。 一頓鞭子極有效果。 傲慢如林長也學(xué)會審時度勢,在沒見到晉侯之前老實閉嘴,不敢再對林珩出言不遜。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中打定主意,見到晉侯就伏地痛哭,亮出背上的鞭傷,狠狠告林珩一狀。 吃過一場大虧,兩人茅塞頓開,終于明白有狐達(dá)的用心。 以林珩的身份和手段,兩人挑釁毫無勝算。只有晉侯能夠壓制他。今日錯判局面,合該有此一難。 林長和林原急匆匆越過臺階,穿過廊下立柱,即將走入殿門,身后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透著漫不經(jīng)心,卻讓兩人同時一凜。 “且慢?!?/br> 不由自主地,林長和林原停在原地,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四目相對,兩人從對方眼中看出自己的畏懼,同時臉色發(fā)紅,羞恥感在胸中沸騰。 宮門前的鞭笞化作陰影,牢牢刻印在兩人腦海。以致于聽到林珩的聲音就會讓他們心生畏懼,控制不住全身發(fā)抖,簡直是奇恥大辱! 兩人一動不動,廊下侍人循聲望去,見林珩終于有了動作。 黑衣公子斂袖昂首,信步登上丹陛。無視面色變幻的兄弟倆,越過滿臉驚愕的侍人,竟然無召走近殿門。 “君上未召,公子不可入殿?!?/br> 侍人連忙阻攔,礙于身份不敢觸碰林珩,滿臉驚慌之色。 林長和林原瞬間醒悟,一起伸臂攔在林珩面前,大聲道:“父君未召,你這是抗旨!” 林珩停在廊下,不緊不慢袖起雙手,沉聲道:“紫蘇,茯苓?!?/br> 伴隨著他的聲音,兩名婢女一左一右繞開侍人,護(hù)衛(wèi)在林珩身側(cè),輕松推開林長和林原。 “大膽奴婢!” 私兵也就罷了,竟然被婢女推得踉蹌,林長和林原羞憤交加,就要拔劍殺人。手在腰間落空,兩人才想起佩劍被收走,剎那間面紅耳赤忿然作色。 殿前的響動傳入殿內(nèi),晉侯得知緣故,站起身大步走來。 國君黑袍流淌墨色,衣領(lǐng)袖擺刺繡金紋。腰間纏裹玉帶,玉色溫潤絕非凡品。帶下懸掛玉飾,是一條纏繞流蘇的青蛟,首尾嵌合呈環(huán)狀,光照時絢麗奪目。 由于頭疾反復(fù)發(fā)作,服藥治標(biāo)不治本,晉侯面色憔悴,眼底青黑,嘴唇失去血色。 冕冠壓在頭上,帽帶系在頜下,臉頰凹陷烙上陰影,愈顯雙目陰森眸光殘佞。 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殿前,陽光半入殿門,身后影子拉長,有瞬間變形扭曲。 隔著一道門檻,晉侯看向林珩,忽然間抬起右手,一掌掃過他的臉頰。 “無召闖殿,放肆!” 這一掌毫不留情,甚至帶起風(fēng)聲。 林珩沒有躲,硬生生受下這記巴掌。臉頰變得暗紅,嘴角流出鮮血。血絲滑過下巴,染污他的衣領(lǐng)。 晉侯固然染病,力量委實不小。 以林珩的瘦弱理應(yīng)倒地,他卻咬牙挺直脊背,僅是側(cè)過頭,連膝蓋都沒彎一下。風(fēng)過時發(fā)簪滑脫,落地后斷成兩截,發(fā)出一聲脆響。 見他被晉侯掌摑,林長和林原本該高興,更應(yīng)該趁機痛斥林珩的惡行,添油加醋訴說委屈。 然而兩人一同失聲。 視線掃過少年挺直的脊背,不小心對上晉侯陰森的雙眸,兩人不約而同心生恐懼,當(dāng)場噤若寒蟬。 林珩緩慢轉(zhuǎn)過頭,神態(tài)自若,仿佛感覺不到痛。 他沒有觸碰臉頰,甚至沒有擦去嘴角的血痕,而是雙手交疊高舉,以晉室禮參見晉侯。 烏絲滑過肩頭,袖尾曳地。 眸光低垂遮住情緒,嘴角微翹,動作如行云流水,聲音也無半分動搖。 “珩奉天子命歸國,見過父君。” 林珩雖然彎腰,卻未見絲毫屈從之意。 晉侯不出聲,有意懲戒他,他竟自顧自直起身,平視慍怒的晉侯,眼底劃過譏嘲。 晉侯背負(fù)雙手,左手牢牢扣住右手,壓制顫抖的手指。 他試圖壓制怒意,可惜收效甚微。 “無君無父,狂妄無禮,逆子該殺?!?/br> 此時此刻,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 林珩微微一笑,解下腰間錦囊,從中倒出一枚銅牌,上刻七輿大夫等字樣,象征他的官職和爵位。 “天子賜爵。” 頂著晉侯怒火,林珩坦言道:“珩以晉室子充天子親衛(wèi),身負(fù)上京官爵。歸國途中遭遇不測則罷,若命喪宮中,且由父君親自下令,恐會難以收拾?!?/br> 他的爵位不高,卻由天子賞賜。入宮當(dāng)日被殺,事情傳出去,天子會如何想?若以晉侯悖逆召集諸侯討伐,局面將會如何? 這番話毫不客氣,沒有半分緩和余地,分明是同晉侯撕破臉。 任誰都無法想到,父子剛見面就近乎決裂。林珩完全不給自己留退路,儼然是個瘋子。 “放肆!”晉侯怒不可遏,恨不能將逆子千刀萬剮。 “放肆又如何?”林珩手中握著銅牌,好整以暇地看著晉侯,“九年前,父君力排眾議命我離國,必是想我死在上京。可惜謀劃落空,我平安歸來,足見天意在我?!?/br> 眼見晉侯又要揮掌,林珩沒有再遂他意,迅速后退半步避開襲來的掌風(fēng)。 “父君,之前一掌我受下?!绷昼顸c了點泛紅的臉頰,手指擦過嘴角,指腹染上鮮紅,“但也僅此一次。” 歸國途中,林珩曾想過暫時示弱,偽裝自己同晉侯虛與委蛇。 經(jīng)歷數(shù)次刺殺,拿下邊城,聯(lián)絡(luò)智氏,又親眼見到肅州城內(nèi)的種種,看出勛舊的搖擺和新氏族的外強中干,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當(dāng)眾鞭笞林長和林原,其意不乏試探。以有狐氏為首的新氏族行事瞻前顧后,既沒搶人也沒追究,難怪有晉侯扶持也壓不下勛舊。 “自我踏出晉國,父子之情已斷。我今歸國是奉天子之命,父君不想遺人話柄,凡事最好三思而行?!?/br> “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能拿你如何?” 突然之間,晉侯臉上怒意消退,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林珩,似要將他從里到外割開,挖出他的內(nèi)心。 “不敢?!?/br> 見晉侯不再偽裝,林珩也肅然神情。 “我既歸來,自有必行之事,有必?fù)?dān)之責(zé)。父君,我終為晉室子,承高祖血脈,不會誤國?!?/br> 晉侯收回目光,右手的顫抖也漸漸停了。 “五日后行祭祀,你可暫住宮內(nèi),祭祀后離宮辟府。” “諾。” 林珩再度疊手行禮,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侍人奉命在前引路,將他帶往林華殿,位于正殿東側(cè),比鄰正夫人生前居住的玉堂殿,正是他離國前的居處。 林長和林原目送他離開,又轉(zhuǎn)頭看向晉侯,囁喏不敢出聲。 林珩同晉侯對峙時,兄弟倆汗不敢出,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們的母親受寵多年,自身也得偏愛,卻從不敢違逆晉侯所言,遑論是針鋒相對出言爭執(zhí)。 林珩令他們大開眼界。 對照林珩在晉侯面前鋒芒畢露,想到自己在宮門前受鞭笞,兩人忽然間不再憤怒,甚至詭異地生出慶幸,慶幸自己還活著,沒有如先煥一般被砍掉腦袋。 “無用的蠢物?!?/br> 晉侯看向兩個兒子,輕易猜出他們的心思,揮袖命他們退下。 殿門在兩人眼前關(guān)閉,門軸轉(zhuǎn)動聲回蕩在耳畔。 林長惴惴不安,決意拜訪有狐氏,求教接下來該如何行事。他不想失去今日地位,心中格外焦灼,只覺背上鞭傷更痛。 林原走出一段距離,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向緊閉的殿門,神情莫名,心中若有所思。 “原弟?”身邊人突然停下,林長不免詫異。 “兄長,你我背部染血,父君視而不見,問也不問?!绷衷挠牡?。 “林珩口出不敬之言,父君震怒,你我應(yīng)當(dāng)體諒。”林長皺眉說道。 “或許吧?!绷衷栈啬抗猓瑳]有再提出質(zhì)疑??尚闹锌傆心铑^縈繞,良久揮之不去。 父君果真喜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