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99節(jié)
“國人唾罵,千夫所指,生前流離失所,身后葬歸君陵。” 國太夫人移開香爐的頂蓋,親自投入一塊香餅??粗酂熝U裊升起,重將爐蓋合攏。 一聲輕響,銅鑄的器具嚴絲合縫。 “阿珩已然是手下留情。” 她的聲音在殿內流淌,很快如輕煙消散,再不可聞。 侍人小心抬眼看向屏風前,又迅速低下頭,自始至終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肅州城外,宗、祝等人的馬車一路疾馳,終于追上林珩的戰(zhàn)馬。 馬奴勒緊韁繩,宗推開車門,手扶冠帽跳下車,祝、卜等緊隨其后。幾名巫慢了一步,下車后仍喘息不定。俯身行禮時,胸前的骨鏈垂落,掛在上面的骨甲互相碰撞,發(fā)出陣陣聲響。 “公子,不停靈,不擬謚號,不送陪葬,不殉,實乃有違禮儀?!弊跀r在林珩馬前,看向隊伍中的靈柩,眉心擰出川字。 “父君薨于鄭,停靈多時,應速下葬。謚號后擬,陪葬以鄭宮金玉,殉以陶人俑?!绷昼穹硐埋R,站定在宗的對面,以示對這位老人的尊重。 “可是……”宗仍有遲疑,忽遇刺人的目光,源于隊伍中的氏族。 林珩放歸妾夫人,諸女歸家,也有隨子女開府。若宗堅持殉葬,如費氏、田氏等勢必要怒。 此番伐鄭,氏族們無不竭盡全力,功勞不小。年青一輩如智陵、費廉等更是戰(zhàn)功赫赫。他們也是林珩的忠實擁躉。 “事急從權,宗當體諒?!绷昼窨拷?,低聲道。 “國內未有先例,上京聽聞,恐會借機發(fā)難?!弊趻咭曌笥?,同樣壓低聲音,提出他的擔憂。 他對晉侯失望透頂,據(jù)理力爭出于公心,避免林珩被抓住把柄刁難。 “晉未有,上京卻有?!绷昼癫辉賶旱吐曇?,道出他在上京看到的記載,“穆王南巡不知所蹤,陵中葬空棺,無人殉,皆以石人俑替代。今父君入葬,以陶人俑殉,實乃有例可循?!?/br> 大軍中有史官,全部被林珩召至近前。幾人皆知平王時的混亂,當面證實林珩所言。 “公子所言不假?!?/br> “上京有史冊,仆先祖隨君入京,送王棺入陵,留有撰錄?!?/br> 穆王神秘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平王在戰(zhàn)亂中登位,朝局一度動蕩。 穆王葬禮時,送入陵墓的是空棺,他的妻妾兒女大多死于戰(zhàn)火,即便活著也不能為空棺殉。 平王采納執(zhí)政的意見,命人雕刻石人俑送入陵墓。 史官們言之鑿鑿,宗和祝一番商量,接納林珩的提議,各自手捧骨刀和弓箭行在棺槨左右。 林珩沒有再上馬,取下發(fā)冠,解散發(fā)髻,徒步走向君陵。 林原仿效行之,落后幾步跟在他身后。 氏族甲士紛紛下馬,在巫的唱聲中排成隊列,組成一支送葬隊伍,浩浩蕩蕩行向君陵。 與此同時,一支由蜀國來的車隊抵達邊城。 車上的田齊吊著一條胳膊,忍著疼痛從車窗向后望,發(fā)現(xiàn)暫時甩掉追兵,終于松了一口氣。 “快進城?!?/br> “諾!” 知曉入城才能活命,騎士策馬揚鞭,馬奴揮動韁繩,在夕陽下風馳電掣,向晉國邊城飛奔而去。 第七十一章 “蜀國公子?” 邊城縣大夫陶青聽人稟報,見到仆人呈遞的玉玦,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起身繞過桌案,拿起玉玦細看。 燭光映照下,玉質潤澤,屬難得一見的珍品。蟠螭紋極為精美,是蜀國工匠獨有的技藝。 “確是蜀國宮廷之物?!?/br> 陶青出身陶氏旁支,與陶榮素有來往。為人眼光獨到,向來心思縝密。 詳細詢問來人模樣,他料定田齊一行遇上麻煩,絕非正常出使。當下命人清掃官舍,安排一行人入住。 “切記,謹慎行事?!?/br> “諾?!?/br> 仆人領命退下,腳步聲快速遠去。 陶青負手在室內踱步,拇指摩挲著指節(jié),心中舉棋不定。 “據(jù)聞公子在上京時,曾與蜀國公子相伴,關系莫逆?!?/br> 思及此,陶青停在原地,終于有了決斷。 他回到桌后鋪開竹簡,提筆寫成一封短信,密封入信匣,交給私兵連夜送出。 “送至中大夫手中?!?/br> “諾?!彼奖p手接過信匣,當著陶青的面以布裹好,利落背在身后,在胸前打上死結。 陶青坐在案后,目送私兵出門遠去,以銅簪挑亮燈芯,看著跳躍的火光,低聲道:“蜀國公子奔晉,恐事不小。” 是否留下來人,亦或是插手此事,當由公子珩親自決斷。 私兵策馬奔向城門,田齊已被請入官舍。 自從離開蜀國,他一直顛沛流離,為躲避追殺日夜奔逃,時常食水不濟。途經(jīng)宋國時,短暫停留宋伯宮,不料遭遇宋國氏族出賣,差點死在追兵手中。 每次看到傷臂,田齊都會咬牙切齒。 “大仇不報,誓不為人!” 房間長久未用,哪怕細心清掃,仍殘留些許灰塵的氣息。 婢奴點燃熏香,迥異于蜀國的暖香,是晉人喜好的味道。 香爐擺放在桌案旁,粗獷的圖案,猙獰的獸形,無不彰顯晉的豪邁,同蜀的精致大相徑庭。 田齊步入室內,兩名閹奴緊隨在側。 他們護衛(wèi)田齊逃離追殺,身上都帶著傷。一人左眼蒙著布,鮮血浸透布料,凝固成一團暗紅。 “圩,墻,你們下去休息?!碧稞R行到案前,直接席地而坐,也不顧及儀態(tài),伸直兩條腿只為放松。 “公子,小心為上?!?/br> 兩名閹奴對視一眼,堅持守在田齊身邊,不肯離開半步。 之前公子投奔宋伯,以為母家能護他平安。哪料想宋伯懦弱無能,朝政被氏族把持。國內三令勾結叛逆,設局毒殺公子,所幸宋公子有出言提醒,派人秘密護送田齊出城,方才逃過一劫。 即便如此,追兵仍不死心,一路追殺出宋境,射傷公子的手臂。 為掩護田齊出逃,半數(shù)甲士死在途中。斗圩被刺瞎左眼,斗墻的后背留下刀口,只差半寸就會貫穿心臟。 見兩人不肯離開,田齊只能嘆息一聲,允許他們留下。 “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啟程前往肅州?!?/br> “今入晉地,追兵不敢至。公子傷勢不輕,何妨暫歇兩日?!倍穳φf道。 “夜長夢多?!碧稞R搖搖頭。 在上京數(shù)年,他以為自己學會識人,不承想人心難測,歸國不久就吃了大虧。最可怕的不是明面的敵人,竟是自己的親人,可悲、可笑、可嘆。 “早些到肅州,見到公子珩,才是真的安全?!?/br> “公子,若公子珩不愿收留?” “阿珩絕不會見死不救!”田齊硬聲道。 見田齊如此,斗圩和斗墻壓下未盡之語,服侍田齊解下斗篷,小心托起他的左臂,查看箭矢留下的傷口。 “箭上無毒,公子未發(fā)熱,痊愈仍需時日。” 斗墻身上備有傷藥,效果極佳,卻會引發(fā)傷處劇烈疼痛,火燒一般。對田齊而言,每次換藥都是一場折磨。 “公子,暫且忍一忍?!?/br> 斗圩握住田齊的肩膀和手肘,不使他亂動。 斗墻撥開瓶塞,倒轉瓶口,手指輕點瓶身,將藥粉均勻灑在傷口上,重新裹上干凈的布。 灼燒一般的痛感快速蔓延,田齊實在忍不住,一口咬住衣袖,額頭沁出冷汗。痛苦使他手指痙攣,眼底泛起血絲,對一切的始作俑者恨之入骨。 “好了?!?/br> 包扎完傷口,斗墻收起藥瓶,沒有再吊起田齊的傷臂。 斗圩松開手,田齊渾身癱軟,無力地向后仰倒,胸膛劇烈起伏,呼吸變得粗重。 “報仇,我誓要報仇!” 斗圩和斗墻沒有出聲,沉默地陪在一旁。 田齊發(fā)泄完畢,兩人取布擦掉他臉上的冷汗,假裝沒看到他眼角的淚痕,又扶著他坐到屏風前。 “此去肅州仍有路途,公子需多用食水,好生休息?!?/br> “公子,是否命人送膳?” “可?!碧稞R壓下情緒,對兩人點點頭。 斗圩和斗墻點到為止,一人守在田齊身旁,另一人起身走向房門,召喚門外的仆奴。 “準備膳食?!?/br> “諾?!?/br> 仆奴一直守在門外,領命后短暫離開。不多時去而復返,身后跟著另外三人。兩人手中提著食盒,觀重量著實不輕。一人提著銅壺,是從都城傳出的式樣,壺身有環(huán)形柄,用起來十分方便。 “城內有醫(yī),貴客是否召見?”仆奴躬身站在門前,開口說道。 斗圩轉身請示田齊:“公子,是否召醫(yī)?” “不必。”田齊握住手臂,搖了搖頭。在見到林珩之前,他不欲節(jié)外生枝,也不想讓更多人知曉自己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