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40節(jié)
午夜夢回,他仍會陷入困境。沉入冰冷的湖心,無論如何掙扎都觸碰不到水面,只能在寒冷中窒息絕望。 “上京九載,我時時安常守分,故作樗櫟庸材,方才保得性命。執(zhí)政欲亂諸侯,向天子進策放歸質子,我終得以歸國?!?/br> 短短幾句話,看似平平無奇,卻道盡此間危局,字里行間觸目驚心。 “亂國之策不成,執(zhí)政和天子不肯罷手,更視我為rou中刺眼中釘,必要除之而后快?!绷昼裨掍h一轉,提及上京遣使,并將天子詔書捧給國太夫人。 “天子下旨封我為侯伯,命我召集諸侯代天子討逆。旨意看似恩重,實則以晉為靶,欲孤立于我,使晉自絕于諸侯?!?/br> 奏疏上蓋有天子印,半點不能作假。 國太夫人接過竹簡,從頭至尾瀏覽一遍,再聽林珩所言,當即怒不可遏。 “欺人太甚!” 這般明目張膽,陰險毒辣,是欺晉國無人?! “天子在明,執(zhí)政在暗。禮令單沖、介卿刁泰,此二人名為使臣,實則為執(zhí)政之棋。單沖身中秘藥,發(fā)作癲狂,有癔癥之態(tài),其意在激怒于我。無論我動手與否,他必死在肅州。屆時,上京自能借題發(fā)揮,從容布置,申斥、降爵皆有可能?!?/br> 林珩一言道破執(zhí)政密謀,恍如親眼所見。 “介卿刁泰雖未中藥,也是陰謀中的一環(huán)。無論事成與否他都會死,和單沖一樣走不出肅州城?!?/br> 執(zhí)政萬般謀劃,自以為算無遺策。 他偏要攪亂對方布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令其自食惡果。 “君侯受傷是故意為之?”國太夫人開口,點出林珩破局的關鍵。 “果然瞞不過大母?!绷昼窆麛喑姓J,笑容清淺,黑眸深邃,看上去有幾分虛弱,卻莫名予人危險之感,“執(zhí)政欲我死,更欲令我千夫所指,受萬人唾罵。我自不能讓他稱心如意?!?/br> 國君怒殺上京來使,晉將背負惡名。 反之,使臣持劍行刺國君,切實錄入史書,上京該如何對天下交代? “單沖行刺于我,被刁泰當?shù)顡魵?。事宣于城內,不日將傳遍諸國。待刁介卿返回上京,天子執(zhí)政必有耳聞。”林珩說得云淡風輕,窺不出半點情緒波動,“日前有傳言,天子疑執(zhí)政。我有意再添一把火,促其自亂陣腳,免得有暇再生毒計,擾亂豐城會盟?!?/br> 聽完林珩的解釋,國太夫人嘆息一聲,怒氣煙消云散,只余身為祖母的擔憂:“君侯,今日之事作罷,日后務必惜身?!?/br> “大母放心?!绷昼駟问指采蟼?,手指微微用力,痛感一如既往,他卻似感覺不到,笑得眉眼彎彎,看上去異常無害。 國太夫人也知林珩的性情,知曉他嘴上答應,行事未必會有更改。 堅如磐石,性韌不拔。 不僅是手段,連脾氣都像足了十成。 國太夫人捏了捏額角,頗有些無奈。然而拋開情感,以大國掌權者評價,林珩的選擇無可指摘,反戈一擊堪稱完美。 若晉烈公再世,必要暢快大笑,感嘆一聲:子不肖,孫有繼。 祖孫倆這番談話,田齊一字不落聽入耳中。 知曉天子和執(zhí)政所為,幼時的觀念轟然倒塌。對如今的上京和天子,他再無半分敬意。 “昔有中山國,今有蜀國,下一個是誰?” 初代天子分封諸侯,迄今超過四百年。 諸侯國日漸強盛,大國爭霸交替往復,明君不勝枚舉。 上京卻在故步自封,貴族們日漸奢靡,執(zhí)政有心無力。天子多疑,膝下諸子庸碌無為,威嚴逐日衰落,已經(jīng)無法遮掩。 “日月輪替,此消彼長?!?/br> 田齊遭逢巨變,一夕間成長。 在肅州這段時日,他見識陡增?;叵肓昼竦姆N種舉措,他隱約猜出對方的野心。換做數(shù)月前,他或許會惶恐,會感到不安?,F(xiàn)如今,他必然要竭盡所能鼎力相助。 在他被迫離國顛沛流離之際,是林珩收留他,為他指出一條明路。 為人者,理應恩怨分明,有怨當報,有恩更不能忘。 “阿齊?”林珩的聲音傳來,打斷田齊的思緒。 田齊抬起頭,就見林珩和國太夫人停止談話,四只眼睛齊刷刷看向他,目光中透出疑惑。 “這件事你如何看?”林珩手指詔書,點出召諸侯出兵一事。他方才喚了兩聲,田齊一直沒有回應,分明是在走神。 “阿珩之意如何?”田齊反問道。他清楚自己的本事,絕不會強出頭。 “我之意,豐城會盟時,你與我同行。討逆事定下,你自領一軍?!绷昼竦莱龈拱浮?/br> “阿珩,我不擅軍事?!碧稞R曾想向林珩借兵,回想起來頗有幾分赧然。 “軍中有善戰(zhàn)之人?!绷昼裾f道。 田齊反應不慢,領會其意,當即眉開眼笑,道:“全聽君侯安排!” 兩人商定時,單沖的尸體被送至刑場,依刑律車裂,頭顱懸于城頭。 刁泰的車駕疾行出城。迥異于來時的張揚,隊伍中旗幟倒伏,車廂上的標記也被遮擋,務求不引人注意。 出城數(shù)里,隊伍后方突然傳來馬蹄聲。 察覺到情況不對,甲士請示刁泰:“使君,有追兵!” 刁泰推開車窗極目遠眺,只見地平線處煙塵四起,上百騎風馳電掣,轉瞬追上車隊。 馬上騎士鎧甲鮮明,如血的色澤張揚耀目。 咬住行進的車隊,騎士如潮水分開,熟練地策馬引韁,環(huán)繞車隊交錯穿梭,將刁泰一行團團包圍。 車隊中的甲士抽出佩劍,劍指向外,警惕包圍上來的騎士。 騎士發(fā)出嗤笑,手中長矛橫蕩,輕松挑飛攔路的甲士,清空馬車四周。 待甲士全部落地,馬車前再無防護。刁泰索性不再躲,抬手推開車門,彎腰走出車廂。 與此同時,騎士自行分開,緋衣玉冠的越國公子越眾而出。 正逢日暮,夕陽西下,霞光漫天。 殷紅覆上大地,公子煜踏光而來,容貌之盛近乎妖異。晚霞映入眼底,瞳孔也似染上血色。 “介卿刁泰?”楚煜單手挽住韁繩,上下打量著刁泰,目光異常鋒利,好似要將他粉身碎骨。 “公子何必明知故問?!钡筇├渎暤馈?/br> “拿下?!背吓e起右臂,順勢向下一揮。 兩名騎士翻身下馬,虎狼般撲向馬車,一把抓下刁泰,將他按跪在地。 “我乃介卿,天子使者!”一日之內連遭羞辱,刁泰羞憤欲死,眥目欲裂。 “我自然知曉?!背媳硨ο脊?,居高臨下俯視刁泰,見他眼底充血,戲謔道,“介卿身份貴重,才值得大費周章?!?/br> 說話間,他扯下懸在腰間的錦囊,隨手拋向騎士。 “灌下去。” “諾。” 騎士穩(wěn)穩(wěn)接住錦囊,取出里面的藥瓶,利落撥開瓶塞倒轉瓶口,強行灌入刁泰口中。 “不服解藥,腸穿肚爛而亡。”楚煜彎折馬鞭,一下接一下敲打掌心,語氣漫不經(jīng)心,出口的話卻讓刁泰肝膽俱裂。 “公子煜,我不曾犯你!”刁泰奮力掙扎,發(fā)冠歪斜,幾縷發(fā)絲散落,樣子十分狼狽。 “越晉同盟。”楚煜看著刁泰,笑意冰冷,“況我父遇刺,上京脫不開干系?!?/br> “你意欲何為,殺我?”刁泰沉聲道。 “晉君不殺你,你自然要歸上京?!背喜唏R走近,突然一甩長鞭,鞭梢擦著刁泰的頭頂掃過,驚出他一身冷汗。 見刁泰臉色煞白,楚煜笑意更勝,身體略微前傾,馬鞭懸在刁泰眼前,能讓他清楚看到鞭身上的倒刺。 “待你歸京,我要見到君臣離心,天子同執(zhí)政徹底反目。不然地話,你會死,你的家族將不復存在?!?/br> 楚煜語似輕風,繾綣醉人。 刁泰卻如置身冰窟,涼意蔓延四肢百骸,剎那間色若死灰。 第一百零三章 楚煜咄咄逼人,手段狠絕不亞于晉君。 刁泰身中劇毒,見識到公子煜的狠辣,已是別無選擇。不想家破人亡,唯有俯首聽命。 “公子如愿,望能踐言?!?/br> “刁介卿盡管放心,煜雖非君子,卻從不食言?!?/br> 楚煜收起長鞭,騎士隨之松開手,刁泰重獲自由。 顧不得整理發(fā)冠,刁泰扶著車輪站起身,抬頭望一眼楚煜,沉聲道:“望公子信守承諾?!?/br> 話落,他轉身登上車轅。因受制許久雙腿發(fā)麻,抬腿時險些踩空,不由得踉蹌半步,及時撐住車板才沒有當場出丑。 “介卿且慢?!?/br> 楚煜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刁泰心頭一凜,以為對方改變主意,心頓時提到嗓子眼。 “公子還有吩咐?”他力持鎮(zhèn)定,緩慢轉過身,看向公子煜的目光卻泄露出真實情緒。 “解藥?!背蠏伋鲆恢诲\囊,里面是兩只帶著香氣的木瓶。瓶中裝有六枚藥丸,正合半年所用。 錦囊劃過半空飛至刁泰身前,他下意識做出反應,抬起左手接個正著。極少有人知道,比起右手他更擅用左手,寫出來的字跡也是截然不同。 “一月一枚,半年為期?!背向T在馬上,笑吟吟看向刁泰。話有未盡之意,既是提醒也是威脅。 半年時間,刁泰成功完成使命,使得君臣反目,則毒可解。假若事情不成,他體內的毒就會變成催命符,他的家族也將遭遇滅頂之災。 刁泰不懷疑楚煜的能力。 越人的間遍布各國,各種手段層出不窮。上京存在多少耳目,連執(zhí)政都摸不透。 “公子一諾千金,泰必然竭盡全力。” 握緊裝有解藥的錦囊,刁泰向楚煜拱手,再度轉身登上馬車。 這一次,他的雙腿沒有發(fā)軟,腳步極穩(wěn)。打開車門走入車廂,身影消失在門后,車窗也被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