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75節(jié)
松陽君和鐘離君同時一凜,好似被兇獸鎖定,下一刻就要命喪黃泉。 兩人強自鎮(zhèn)定,恭敬走入殿內(nèi),向越侯疊手下拜。 換做平日,越侯早已經(jīng)叫起。今日卻遲遲不出聲,直至兩人額頭冒出冷汗,他才開口道:“起,看座?!?/br> 松陽君和鐘離君直起身,一起看向榻上的越侯。 面色紅潤,精神尚佳,若非形容消瘦,壓根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想起國太夫人被鴆殺,對照越侯的模樣,兩人的腦海中同時浮現(xiàn)四個字:回光返照。 思及此行的目的,兩人神情變幻,不約而同起身,面向越侯大禮參拜。 “君上,臣言行有失,追悔莫及。唯求洗心革面,將功補過,望君上恩準?!?/br> 兩人伏身下拜,額頭觸地,姿態(tài)謙恭之極。 越侯許久未作聲,好似在認真衡量兩人的態(tài)度,辨別話中真?zhèn)巍?/br> 楚煜垂下眼簾,指尖擦過袖擺上的花紋,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唯有唇色殷紅,壓過一身熾烈。 松陽君和鐘離君忐忑不安,額角冒出冷汗,一滴接一滴墜落,在地面洇出暗痕。 兩人從未如此緊張,視線被汗水模糊,眼角刺痛,耳畔不住嗡鳴。 未知過去多久,兩人幾乎要堅持不住時,越侯的聲音終于傳來,入耳猶如仙音。 “有一件事需爾等去做?!?/br> “唯請君上吩咐。” “我去后,正夫人殉葬。你二人同令尹奏請?zhí)熳樱埛馕易?。”越侯一字一句出口,目光銳利堪比刀鋒,“能為否?” 松陽君和鐘離君沒有猶豫,異口同聲道:“謹遵旨意!” 為證己言,松陽君當(dāng)面立誓,天地鬼神為證。 鐘離君更進一步,請越侯賜下竹簡筆墨,當(dāng)面寫成奏疏,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一揮而就。 投桃報李,越侯賜兩人玉環(huán),保全其身。 楚煜捧起裝有玉環(huán)的金盒,分別送至兩人面前。他面帶淺笑,意味深長道:“我與晉侯締結(jié)婚盟,婚盟不破,不會有嫡子。仲父和季父為我至親,諸兄弟膝下理應(yīng)繁茂?!?/br> 此言一出,松陽君和鐘離君都是心頭一跳。 換做今日之前,聽到楚煜這番言論,兩人必會心動不已。但在此時此刻,兩人突聞此言,半點不覺鴻運當(dāng)頭,反而心生恐慌。 一個念頭突然涌出,兩人悚然一驚,不由得遍體生寒。 莫非是計? 楚煜殺心不減,決心要置他們于死地,才以此為餌誘他們出錯? 越想越是合理,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能應(yīng)下?;馗筮€要約束諸子,誰敢生出妄念立即家法伺候。不聽話就往死里打,打斷腿也好過全家沒命。 松陽君和鐘離君態(tài)度堅決,同心合力揭過此事。 為防楚煜再次提起,兩人捧起金盒告辭,走出大殿時雙腿發(fā)軟,互相攙扶著才沒有跌倒。 彼時天色已晚,星月當(dāng)空,銀輝灑落大地。 兩人走下臺階步上宮道,回首眺望正殿,回想越侯的模樣,抱著金盒的手越發(fā)用力。 “走吧?!?/br> 黑暗中,不知是誰出聲。 兩人收回視線,相攜走向?qū)m門,再沒有回頭。 千里之外,晉國豐地,此時卻是一番喧鬧景象。 三座祭臺拔地而起,篝火環(huán)形矗立,在夜空下熊熊燃燒。 參與會盟的國君齊聚在祭臺下,以林珩為首,皆是袞服冕冠,腰佩寶劍。 奴隸牽來羊和鹿,國君們依次上前斬下羊首,以矛刺穿鹿頸,遵循禮儀敬獻犧牲。 “祭!” 巫大聲唱誦,林珩揮劍斬斷羊首,將犧牲投入火中。 血光飛濺,火舌翻卷,焰光舔舐夜風(fēng),柴堆中傳出爆響?;鹦桥蛎浰纳ⅲS風(fēng)盤旋,凝成大團亮紅扶搖直上。 林珩站在篝火前,犧牲倒在他的腳下,鮮紅蜿蜒流淌。袞服上的玄鳥赤金奪目,手中寶劍森冷,血珠沿著劍鋒滴落,綿連成線,煞氣凜然。 看著林珩,幾位年長的國君神色恍惚。 一瞬間,眼前的晉侯同另一道身影重合,一樣的強橫霸道,統(tǒng)帥虎狼之師征戰(zhàn)天下,霸道于世。 “晉之威,誰人可擋?” 低語融入夜風(fēng),隨風(fēng)刮過人群。 驚悸縈繞在眾人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祭祀持續(xù)數(shù)個時辰,火焰照亮夜空,敬獻的犧牲多達數(shù)百頭。 林珩登上祭臺,與諸侯共拜天地鬼神,完成祭祀最重要的一道環(huán)節(jié)。 臺下的篝火即將燃盡,柴堆從內(nèi)部坍塌,煙柱騰空而起。遇風(fēng)刮過,彌漫開一片黑霧。 巫在大聲唱誦,圍繞煙柱伏地膜拜。 東方漸亮,第一縷陽光灑落,日輪躍出地平線,為蒼茫大地覆上赤金。一瞬間光芒耀眼,祭臺上的銅鼎熠熠生輝。 “吉!” 雕刻古老文字的骨甲高高拋起,不同服飾的巫高舉雙臂仰望蒼穹,在甲片落地后匍匐,卜出同樣的吉兆。 “吉!” 唱誦聲在晨光中回蕩,逐漸變得高亢,近似破音。 戰(zhàn)鼓隆隆響起,赤膊的國人揮舞鼓槌,鼓音持續(xù)傳出,一聲高過一聲,大地為之震顫。 “盟!” 侍人站立在祭臺下,齊聲高喝。 參與會盟的國君陸續(xù)登上戰(zhàn)車,以林珩為首,驅(qū)車前往落成不久的會盟臺。 車駕過處,甲士夾道而立,衣甲鮮明,軍容嚴整。 甲士身前矗立盾牌,盾面泛起冷光,身側(cè)戈矛如林,不同顏色的圖騰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抵擋會盟臺下時,鼓聲告一段落,蒼涼的號角聲取而代之。 匠人專為會盟鑄造數(shù)支銅角,既重且長,兩人方能抬起,一端撐地才能吹響。 甲士鼓起腮幫,號角聲低沉渾厚。 諸侯戰(zhàn)車排成長龍,有序停在高臺下。 眾人陸續(xù)下車,林珩為首,其下以伯、子、男及附庸排位,從四面拾階而上,最終聚于高處。 會盟臺以夯土和石磚打造,四面呈梯形,頂部平坦足能跑馬。站在臺頂眺望,視野開闊,郊田、密林、奔騰的河流和遼闊平原盡收眼底。 登上高處,風(fēng)力驟然增強,鼓振長袍袖擺,卷起垂掛的冠纓。 國君們?nèi)空径?,林珩親自宣讀盟書,聲音不含激越,語調(diào)沒有太大起伏,甚至有些淡漠。 盡管如此,眾人仍聚精會神側(cè)耳細聽,不敢片刻走神,唯恐遺漏片言只字。 “定盟,討二?!?/br> 四字最為重要,入耳振聾發(fā)聵,徹底擊碎西境諸侯的僥幸。 今日之后,盟約不破,誓言永在,左右逢源和搖擺不定將受討伐。 晉侯明言不喜三心二意,晉強盛之日,西境諸侯懼其威,明面上必不敢再生二心。至于背地里如何,就要看眾人的膽量、心智和手段。 盟書內(nèi)容不長,讀完后傳遞諸侯落印。 諸侯接過盟書,再看其中內(nèi)容,個別難免心存微詞。此時此刻卻不敢出聲,甚至不敢表現(xiàn)出異色,皆是利落取印落章,沒有片刻猶豫。 會盟過程中,一輛馬車停在人群外,由甲士嚴密把守。車上關(guān)押蔡侯。待到會盟結(jié)束,他就要被押送往上京,交給天子定罪。 “狡言污蔑天子,離間諸侯,理當(dāng)嚴懲?!?/br> 西境諸侯心如明鏡,蔡侯狡言與否,各自都有判斷。之所以落到今日下場,全因他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當(dāng)面揭穿上京的謀劃,戳破心照不宣的偽裝。 為粉飾太平,晉侯不殺他,天子也不會放過他。 坐在車內(nèi),蔡侯透過車窗向外望,神情一片木然。 當(dāng)此時,盟書簽訂完成,鼓聲又起,雄渾磅礴,震天撼地。 太陽升至高空,金光灑落,籠罩整座會盟臺。袞服冕冠的晉君登高而招,仿似能九天攬月,揮手間風(fēng)云變幻,劍指蒼穹。 蔡侯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 他猛然撲向窗口,雙手緊握釘起的欄桿,死死盯著高臺上的身影,面容扭曲。恨意、懊悔、恐懼,多種情感交替升起,矛盾糾纏,將他的心擰緊,攥出尖銳的刺痛。 “晉侯,林珩!” 無視甲士的警告,蔡侯雙目充血,咆哮出聲。 他的恨意無窮無盡,被他憎恨之人卻不屑一顧,信步邁下會盟臺,在鼓角聲中登上戰(zhàn)車,自始至終未看他一眼。 蔡侯的情緒無處發(fā)泄,雙手握拳捶打車壁,嘴里發(fā)出嘶吼聲,樣子好似癲狂。 會盟接近尾聲,隊伍馬上就要出發(fā),甲士身負使命,對蔡侯不再客氣,利落反轉(zhuǎn)短矛,末端順著窗口探入車內(nèi),抵住蔡侯的肩膀,猛一用力,直將他抵在車內(nèi),迫使他離開車窗。 蔡侯雙眼赤紅,正要破口大罵,車廂門突然敞開,兩名閹奴出現(xiàn)在車前。 一人坐上車轅,接過車奴手中的長鞭。 另一人彎腰走入車廂,一板一眼行禮,對蔡侯道:“君上,仆送您前往上京?!?/br> 閹奴年約四十許,面白無須,身著蔡國衣履,樣子風(fēng)塵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