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撤，窮寇莫追?！?/br>
    楚軍漸遠(yuǎn)，松陽君命令停止追擊。

    甲士重新列陣，軍仆開始清掃戰(zhàn)場。整個過程中，邳城內(nèi)一片死寂，戰(zhàn)鼓聲消失無蹤，只剩下沉默和絕望。

    “公子言，圍邳城，楚必救援。援兵至，則戰(zhàn)事風(fēng)聞天下。楚行惡事，奏疏遞送上京，天子置之不理。越有悲情，誓要爭一個公道！”

    松陽君聲音激越，越甲齊聲高喝。

    聲音傳入城內(nèi)，守城的楚軍終于明白，越軍的目的不是攻入邳城，而是以城為餌，使楚落入陷阱。

    “公子煜！”

    縣大夫胸前纏繞布巾，獻(xiàn)血透出傷口，在布巾上洇出暗痕。

    他握拳捶向墻壁，望向城外的大軍，對公子煜痛恨不已，卻也生出萬分忌憚。

    “此人陰險毒辣，行事不擇手段，必為公子大敵！”

    大軍清理戰(zhàn)場時，一只信鳥飛過越國邊境，振翅劃過長空，在地面投下暗影。

    信鳥之后，數(shù)騎快馬超塵逐電，馬上騎士背負(fù)林珩親筆國書，向禹州方向飛馳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邳城戰(zhàn)事如火如荼。

    繼鵠奔之后，陸續(xù)有三支援軍抵達(dá)。

    牟城援軍被松陽君擊退，縣大夫甘慶僥幸未死，棄車上馬奔逃數(shù)十里。另外兩支隊伍遇見潰兵，知曉城下情況，領(lǐng)兵的氏族下令停止前進(jìn)，選擇就地扎營。各自派斥候往城下打探，沒有莽撞冒進(jìn)。

    “軍情如火，需書信公子增派大軍?！?/br>
    “越非謀邳城，意在蔑楚。戰(zhàn)不善，應(yīng)早作打算?！?/br>
    大帳內(nèi)，甘究和屠巖碰頭商議，決定暫不近邳城，避免與松陽君交兵。派飛騎送信公子項，等待下一步命令。

    兩人定策時，甘慶坐在一旁，樣子悶悶不樂。

    他自牟城出兵，先兩人一步馳援邳城，結(jié)果敗于松陽君之手。僥幸保住性命，未如鵠奔一樣死在戰(zhàn)場，首級還被懸上旗桿，也是顏面大損，身邊只剩下百余人，被越軍追殺，一路上丟盔棄甲，鬧得灰頭土臉。

    遇上甘究的軍隊，越軍不敵退去，他才終得以脫身。劫后余生，來不及感激，就被對方劈頭蓋臉一頓痛罵。

    “若非看在同族的份上，如你這般冒進(jìn)，實應(yīng)予以嚴(yán)懲！”

    甘氏家族顯赫，是楚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氏族。兩人同為嫡支郎君，年齡相仿，官職爵位相當(dāng)，名聲卻是天差地別。

    甘究文武雙全，身上戰(zhàn)功赫赫，被眾人交口稱贊。

    甘慶年少被對方壓一頭，及冠后蒙家族蔭蔽得授官爵，赴任后一直不服氣，總想做出一番成績，誓要一鳴驚人。

    邳城被圍的消息傳來，他頓時摩拳擦掌，認(rèn)為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

    立功心切，他連夜點兵出發(fā)，一路追風(fēng)逐電，先甘究一步抵達(dá)戰(zhàn)場，速度僅次于鵠奔。

    也因走得太急，與奔逃的敗兵失之交臂。

    等他看到城下的圖騰旗，認(rèn)出旗上懸掛的首級，越軍已經(jīng)敲響戰(zhàn)鼓吹起號角，如猛虎下山一般直撲而來。

    回想起當(dāng)時情形，甘慶心有余悸，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臉色隱隱發(fā)白。毫厘之差，他就要命喪箭下。多虧身上的鐵甲，方才能保住性命，只留下幾道不致命的傷口。

    甘慶沉浸在回憶中，沒留意帳內(nèi)變化。等他回過神來，甘究和屠巖已經(jīng)結(jié)束交談，后者不打算久留，正起身告辭，準(zhǔn)備返回營地。

    “慢走?！?/br>
    “君請留步?！?/br>
    甘究起身相送，見甘慶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不禁皺了下眉，借側(cè)身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肩上傳來壓力，甘慶立刻站起身，隨甘究一同送屠巖走出大帳。

    月黑風(fēng)高，不見一點星光。

    天空聚起烏云，預(yù)示又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屠巖快步走出營地，登上停在門前的戰(zhàn)車?；厥淄蚧鸸馔鞯臓I地，目光微閃，旋即收回視線，口中道：“歸營?！?/br>
    軍仆揮動韁繩，馬蹄聲響起，甲士護衛(wèi)車輛前行，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營內(nèi)的甲士推出拒馬，熟練地?fù)踉陂T前。其后嚴(yán)守營門，輪換進(jìn)行巡邏。

    大帳中，甘究與甘慶對面落座，見后者樣子頹廢，好似一蹶不振，不由得心中惱火，很是怒其不爭。

    “松陽君剛毅勇猛，年少即上戰(zhàn)場，受兩代越侯重用，戰(zhàn)功在越室中數(shù)一數(shù)二。你敗于他手實屬尋常，若因此萎靡不振，愧對家族教養(yǎng)，有負(fù)甘氏之名。”

    相比之前的痛罵，甘究的口氣稱得上溫和。

    縱使如此，依舊讓甘慶面紅耳赤，羞慚得無地自容。

    “我知你的心思?！备示繘Q定一次說分明，免得甘慶再犯蠢，不小心拖累家族，“想立功無錯，大丈夫立世焉能沒有抱負(fù)。但行事不能莽撞，更不能輕敵。需知刀劍無眼，今日僥幸脫身，下次未必再有好運。越國強大，非是周邊小國能比，不容隨意碾壓。父親和幾位叔父征戰(zhàn)沙場，遇到松陽君也會謹(jǐn)慎行事，不會犯下這般錯誤?！?/br>
    “大兄，我知錯了?！备蕬c羞憤交加，臉色青白交錯，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知錯不夠，還要能改。”甘究鄭重其事，必要甘慶記下今日教訓(xùn)，“如要再犯，最好想一想今日。再有一次，我必稟報父親，對你家法懲治！”

    甘慶低下頭，壓下心中不憤，謙遜聽取教誨。

    見他這般表現(xiàn)，甘究勉強滿意，沒有繼續(xù)訓(xùn)斥。其后話鋒一轉(zhuǎn)，提及邳城戰(zhàn)場。

    “你與越軍交鋒，可曾看出什么？”

    “大兄的意思是？”

    “松陽君能征善戰(zhàn)，你不是對手。然鵠奔非尋常之輩，臨戰(zhàn)必沖鋒在前，勇猛不亞于鵠起。雙方兵力固有參差，卻非天差地別，不到半日被擊殺實在不合常理?！?/br>
    甘究數(shù)次同越軍交戰(zhàn)，與越國三軍都有過碰撞，自認(rèn)了解越軍實力。

    依他之見，鵠奔縱然落敗，也該能從容撤退，而不是照面就丟掉性命，手下軍隊近乎死傷殆盡。

    聞言，甘慶神情微變，認(rèn)真回想片刻，發(fā)現(xiàn)不尋常之處。

    “戰(zhàn)法！”

    “戰(zhàn)法？”

    “不錯，正是戰(zhàn)法！”甘慶握拳置于膝上，上身微微挺起，沉聲道，“兩軍相遇，本該戰(zhàn)車先行。越改為箭襲，佐以飛石，令我麾下方寸大亂。其后再以戰(zhàn)車沖撞，刀盾兵擊殺。我觀其軍中還有騎兵，九成是在仿效晉軍?！?/br>
    仿效晉軍？

    沉吟片刻，甘究搖了搖頭。

    “晉國滅鄭是冬日發(fā)兵，且以騎兵為主。越軍戰(zhàn)法或參考晉軍，絕非全盤照搬。”

    話到此處他頓了頓，突然間想到粟黑，那名公子項身邊的門客，眸光微冷。

    “晉侯在上京數(shù)載，始終名聲不顯，歸國后鋒芒畢露，一戰(zhàn)滅鄭，使得天下震動。楚越相爭多年，越侯遇刺中毒，越國本該生亂。不承想神來一筆，公子煜與晉侯定下婚盟，攪亂整個局面。”

    越國與晉國結(jié)盟，兩強守望相助。晉侯又在西境主持會盟，越國朝堂平穩(wěn)過渡，楚國形勢變得不妙。

    經(jīng)過深思熟慮，公子項決定與公子弼會面，專為牽制晉國，騰出手來伺機襲越。

    屯兵邳城是為先手，既是震懾也是試探。

    換做越侯在位，定然謹(jǐn)慎行事，極可能也在邊境屯兵與楚拉鋸，不會輕啟戰(zhàn)端。公子煜行事出人意表，打破兩國間的慣例，直接對邳城發(fā)兵。

    “我至邳城下，越人口口聲聲楚刺越侯，證據(jù)確鑿。松陽君更言楚欲喪期發(fā)兵，實乃無惡不作?！备蕬c低聲道。

    甘究捏了捏眉心，抬手止住他的話。

    甘慶不清楚，他卻心知肚明，越侯冬獵遇刺，背后確有楚的手筆。此事上京也有插手。當(dāng)時的目標(biāo)不僅是越侯，還有公子煜，可惜失手。

    這件事不是秘密，大氏族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能宣于口，遇到質(zhì)疑還要矢口否認(rèn)。

    至于喪期發(fā)兵，絕對是無稽之談！

    楚的確蠻橫霸道，自楚共公之后屢有放肆，但非魯莽無智。喪期出兵冒天下大不韙，除非有必勝把握，絕不會輕易去做。

    有成例在先，鄭在喪期出兵激怒晉人，被晉孝公打得落花流水，戰(zhàn)后國力一落千丈，再沒能恢復(fù)鼎盛。

    楚國氏族不守禮，非是無腦。

    何況公子項奔赴歷城，群龍無首，豈會擅動刀兵。

    甘究越想越是頭疼，看向?qū)γ娴母蕬c，不免嘆息出聲。

    “大兄為何嘆息？”

    “我嘆公子煜兇狠，手段詭譎莫測，越軍變化必同他有關(guān)。依你所言，攻邳城恐不為疆土，是為將消息傳檄天下。”甘究再次嘆息，對公子煜心生佩服，更多則是忌憚，“料定先機，斷而敢行，且與晉同盟，日后必為公子大敵！”

    “攻邳城是陷阱？”甘慶終于恍然大悟。

    “不錯?！?/br>
    “那該如何是好？”甘慶面有急色。派出援軍就落入圈套，不派兵地話，難道眼睜睜看著邳城易手？如此一來，楚國上下豈非淪為笑話？

    “這是明謀，無解?！辈煌诟蕬c的焦急，甘究猜出背后用意，明白焦慮無用，心態(tài)反而平穩(wěn)。

    “大兄不急？”

    “急也無用。為今之計，只有等?！?/br>
    “等？”

    “不錯?！备示奎c點頭，手指輕敲膝蓋，沉聲道，“如我所料不差，消息至歷城，公子定會有旨意下達(dá)，目前只需等待?！?/br>
    公子項擊敗諸多兄弟，得以大權(quán)獨攬，不日將取代父親登上君位。他需要展示出更多力量，足夠強勢，才能讓所有氏族心服口服。

    “兩國交兵，實則上位者角力。公子項需勝，不勝也要不敗，否則國內(nèi)又會生亂?！备示靠吹妹靼?，道出可能的后果。

    話音落地，他忽然間頓住。

    莫非這才是公子煜的用意，讓楚國再度生亂？

    思及此，甘究終于變了臉色。

    沒有再理會滿頭霧水的甘慶，他迅速鋪開一張絹，提筆寫成秘信，召心腹入帳，命令道：“務(wù)必將此信送到公子手中！”

    “諾！”

    心腹領(lǐng)命，轉(zhuǎn)身離開大帳。

    不多時營門大開，數(shù)騎快馬魚貫行出，蹄聲猶如奔雷，在夜色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