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92節(jié)
不知過去多久,國太夫人合攏絹布,看向擺放在殿內(nèi)的滴漏,聲音有些縹緲:“大鵬展翅,扶搖直上。君侯之志壯于烈公。” 聞言,繆良心頭一動,抬眼看向上首。 國太夫人卻沒有再做評價,疊起絹布放入盒內(nèi),重新扣上盒蓋,決定明日宣于朝會。 視線掃過另一只木盒,她無意打開,而是命人放到架上。待林珩歸來,再親自交到他的手中。 “我依稀記得,公子煜此前也曾來信。”國太夫人回到屏風(fēng)前,忽然間想起之前的傳聞,“聽說君上看信后頗為不悅。” “確有此事。”繆良實話實說。 國太夫人拿起一卷竹簡,看著上面的文字,腦子里卻浮現(xiàn)楚煜同林珩相處時的情形。 她的動作頓了一下,某個念頭閃過腦海,又覺得不可信。 “罷了。”她擺擺手,示意繆良退下,決定順其自然,不再尋根究底。 “仆告退。”繆良俯身疊手,倒退著離開大殿。 行至廊下時,遇暖風(fēng)襲來,振動他的衣袖。 風(fēng)中似帶著花香,沁人心脾。 繆良駐足仰望,蔚藍(lán)天空如同水洗,不見一絲流云。先時的暴雨銷聲匿跡,洪災(zāi)的陰霾也不復(fù)存在。 “風(fēng)和日暖,不損夏種?!?/br> 暖風(fēng)卷過回廊,殿門在身后關(guān)閉。 繆良收回視線,拾級而下。 踏上青石鋪設(shè)的宮道,他一步步向前,腳步愈發(fā)穩(wěn)健。 風(fēng)起肅州城,刮過蒼茫平原,進(jìn)入北荒之地。 靠近荒漠的戰(zhàn)場上,血腥尚未消散,一座新的高臺拔地而起。 高臺呈梯形,座落在幾座土丘之間。筑造材料非石非土,分明是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 “諸胡敢犯境者皆同此例。” 京觀造成,林珩命人取來巨石,警言銘刻石上,用以震懾荒漠諸部。 “此間事畢,諸位回師,夏末再聚。屆時兵發(fā)南境,討伐逆賊信平君!” 晴空之下,京觀、巨石并排矗立。 林珩按劍立于車上,目光如電,威勢凜然。 西境諸侯壓下復(fù)雜的心情,不約而同垂手,齊聲道:“從侯伯旨意?!?/br> 熱風(fēng)卷過西境,掠過滔滔洛水。 河水奔騰不息,中途分支,一條支流沖出廣闊平原,穿過崇山峻嶺,匯入南境大河。 商旅沿河南行,空中信鳥掠過,帶來西境諸侯會盟,一戰(zhàn)滅萬余犬戎的消息。 南境諸國聞訊,有人驚訝,有人半信半疑,也有人驚恐難安。 “晉侯邀諸侯至豐地,定討二之盟?!?/br> “犬戎十三部南下,盡被誅滅。” “晉侯筑京觀,勒石以警諸胡?!?/br> 蜀侯宮內(nèi),政令手捧密信,讀到中途忽然頓住,面現(xiàn)驚悸之色。 在他上首,一名年約不惑,眼下掛著青黑的男子開口催促:“為何不讀?” 政令抬頭看他一眼,硬著頭皮繼續(xù)道:“晉侯言,夏末發(fā)兵南境,討信平君?!?/br> 聲音落地,殿內(nèi)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聚向上首,看向剛剛催促的男子。 后者目光陰翳,用力咬著后槽牙,猛然握拳捶向桌案,色厲內(nèi)荏道:“晉侯仗勢欺人,我必上書天子!” 群臣面面相覷,無一人出言附和。 沉默充斥在殿內(nèi),使人心驚。 大殿外,一名不起眼的小奴躲在廊柱后。聽到殿內(nèi)傳出的聲響,小奴不敢久留,悄無聲息溜走。 有侍人發(fā)現(xiàn)他,僅是抬了抬眼皮,始終沒有出聲。 小奴七拐八拐,千方百計避開侍人和婢女,來到關(guān)押公子路的偏殿。 殿外有人看守,他不敢靠得太近,耐心等候許久,瞅準(zhǔn)宮奴輪換的間隙,迅速跑到窗下,推開窗扇翻身跳入。 室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小奴不敢站起身,貼著墻角爬行,無聲來到床榻前。 榻上躺著一名男子,身材修長,臉頰瘦得凹陷。雙腿無力,膝蓋處洇出暗痕,傷口一直未好。 小奴看一眼窗外,湊到對方耳邊,低聲道:“公子,晉侯夏末出兵,公子齊將歸。” 聲音入耳,榻上男子猛然睜開雙眼。 迥異于枯槁的外表,他雙眼有神,眼底深處燃燒暗火,亮得驚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晉侯夏末出兵,信平君不能擋?!?/br> “大軍至,阿齊將歸。” 公子路助公子齊出逃,被信平君痛恨,和母親一同被囚困在宮內(nèi),更遭受髕刑,再也無法站立行走。 信平君猶不解恨,命人打斷他的右臂,多日不許用藥,使傷口惡化,散發(fā)出一股腐敗的味道。 遭遇百般折磨,非鋼鐵之軀難以承受。公子路卻寧死不屈,自始至終沒有低頭。 信平君拿他無法,仍未取走他的性命,不過是想以他為傀儡,堵住悠悠眾口。待到時機成熟,上京冊封送到潁州,公子路就會傷重不愈,死得悄無聲息。 “扶我起來?!惫勇凤柺軅凑勰ィ兊眯武N骨立,身體瘦弱不堪。他的聲音極低,耳朵湊到嘴邊才能聽清。 小奴回頭看一眼房門,確定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才小心攙扶起公子路,用肩膀撐著他靠向床頭。 “撕開。”公子路的左手還能活動,只是動作緩慢。他指了指衣擺,示意小奴取下一條。 “公子,用我的。”小奴扯開上衣,翻出里衣下擺,作勢要撕開。 公子路搖搖頭,虛弱道:“聽命?!?/br> 幾個簡單的動作,他的額頭就冒出冷汗。體力不支,臉色變得蒼白,氣咽聲絲。 小奴憂心萬分,不敢再自作主張,遵照公子路的要求從長袍下擺扯下一塊,上面還染著血痕。 “鋪開。” “諾。” 公子路一句話,小奴一個動作。 布料攤開在腿上,公子路咬破手指,以指尖在布料上書寫。 除了親近之人,少有人知曉他能雙手運筆,且左手更加靈活。信平君以為毀了他的右臂,他就會變成廢人,實則大錯特錯。 鮮紅的字跡緩慢成形,中途顏色變淺。公子路再次咬破手指,刺痛感襲來,他始終面不改色。 小奴守在一旁,滿臉擔(dān)憂,卻不敢出聲打擾。 公子路堅持寫完兩行字,末尾手指顫抖,字形變得潦草,還有血跡滴落,愈顯觸目驚心。 “收起來,送于我母?!惫勇仿曇舨环€(wěn),冷汗冒得更急,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這是昏厥的前兆。 他用力咬住嘴唇,直至嘗到血腥味。 趁意識還算清醒,他加快語速,力圖將事情交代清楚:“告知我母,花氏想存,依此行。否則家破人亡?!?/br> 最后一個字落地,公子路再也堅持不住,滑倒在榻上,全身猶如水洗。 一聲鈍響傳出,立刻引來門外宮奴的注意。 房門吱嘎一聲推開,小奴來不及逃離,抓著布條滾進(jìn)榻下,身體緊貼內(nèi)側(cè)墻壁,屏住了呼吸。 從他的視角看去,房門開啟,光線闖入室內(nèi)。 兩名宮奴前后跨過門檻,一人上前查看,另一人留在原地,貌似不想靠近。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奴捂住嘴,心如擂鼓。 宮奴站定在榻前,聲音沙啞,如同砂石互相摩擦:“公子,恕奴冒犯。” 話音落下,宮奴在榻前彎腰,聽聲響似在移動公子路,讓他能躺得安穩(wěn)些。 他的動作十分小心,速度難免有些慢。 另一人等得不耐煩,捂著鼻子抱怨道:“快些,這里味道太難聞?!?/br> 他故意蔑視公子路,態(tài)度輕慢,明顯有羞辱之意。 “落地鳳凰,早無翻身之日,何必伺候得這般精心?!?/br> 昔日高高在上的諸侯公子,如今淪落成一個廢人,任由他嘲諷辱罵,使他獲取一種扭曲的快意。 榻前的宮奴沒有理他,扶著公子路躺好,掀起薄被蓋到他身上。視線掃過缺失一塊的衣擺,沒有任何停頓,若無其事移開,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另一人仍在喋喋不休,宮奴被吵得心煩,不禁怒意橫生。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沉聲道:“夠了!” “你說什么?”突然遭到呵斥,抱怨的宮奴反應(yīng)不及,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說夠了?!遍角暗膶m奴忿然作色,怒視對面之人,斥責(zé)道,“若我沒記錯,你前曾犯下大過,是公子網(wǎng)開一面才能留下性命。如今公子落難,你不能感恩圖報,反而落井下石,簡直禽獸不如!” “你?!” “我如何?”榻前宮奴敢怒敢言,向前邁出兩步,高大的身形罩下陰影,嚇得對方連連后退。 “你、你有歹意,我必上報信平君!”對面的宮奴臉色發(fā)白,色厲內(nèi)荏道。 “去啊,區(qū)區(qū)宮奴還想見信平君?別讓人笑話?!备叽蟮膶m奴口出譏諷,使對方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