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一)
春草繚亂,遠(yuǎn)山青青。橫臥于谷中的綿云汲著濃厚的水氣,幾尾蜻蜓低飛,只待雨點(diǎn)落下。 程儉踏著露水從田埂間走過,木屐已濕了大半。他順手托了一把背簍的底部,新摘下的香椿嫩芽沉甸甸的,填滿了肩膀上的荷重。 沿路的村民看見程儉,紛紛暫停下手中的活計。熱情的招呼聲,這頭才消下去,那邊又揚(yáng)了起來。 鄉(xiāng)下地方小,但凡出些奇人異事,僅靠口口相傳,就能傳得又遠(yuǎn)又廣。人們知道這里住了一位隱士,程儉是他唯一的學(xué)生。隱士神龍見首不見尾,他的學(xué)生卻混在村子中長大。 少年郎君一日出落得比一日俊秀。然而愛他重他,不是因為他生就一副好皮囊,而是因為他能言而善斷,以至方圓十里,每每提及訟師,必稱程儉。 蜀人不好訟。一旦要打官司,便是要命的大事。寫訴狀、駁公堂,哪一樣不麻煩。若涉案者出身大戶,更是煩惱無窮。幸而委托到少年這里,總是能落得一個“好”字。所酬者,往往就是些野菜、雞子罷了。 村民們善待他,程儉便也掛著笑臉招呼回去。 好不容易望見那棵梨樹,他揩了揩鼻尖上的細(xì)汗,正打算歇口氣,忽然心有所感似地抬頭一望。 濃密的樹冠高處,竟然懸吊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 女孩子梳中分雙髻,穿男裝,躡馬靴,實(shí)在很英氣。梨子塞滿了她的口袋,可她仍嫌不夠似的,嘴里還鼓鼓囊囊地叼著半個。 她把梨核往旁邊一唾,翻身爬到樹杈上,大聲呵斥道:“喂,你看什么看呢,沒見過人家摘梨嗎?” 程儉有點(diǎn)樂。她小小年紀(jì)就有如此氣勢,想必長大后,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見過梁上君子,樹上君子確實(shí)是第一次見?!?/br> 女孩顯然是知道這個典故的,當(dāng)即漲紅了臉:“你…你胡說什么。這梨樹是天生地養(yǎng)的,誰都可以采摘,我沒有偷東西。” 程儉環(huán)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說:“這棵梨樹,是我以前用牛車從外地拖來的。澆水、施肥,都是我親力親為。即使我不能獨(dú)占它,一半的股額總該是有的吧?但你似乎要把這樹上最好的梨子全都摘走了。” 越靠近陽光的地方,果實(shí)成熟得越早,蓄積的糖分越充足。女孩爬的位置極高,所以程儉這樣說也不算錯。 她仍然據(jù)理力爭:“這么高的地方,只有我能達(dá)到;這么高的梨,也只有我能摘到。即使我不來摘它,它也不會被旁人摘去,最后只能通通進(jìn)了麻雀的肚子。何況你空口無憑,你說是你種的,我便要當(dāng)真嗎?” 程儉笑了,似乎早就防到她這一問:“女郎若是不信,大可繞到樹后,看你齊腰處有沒有一個品字狀的樹瘤。不是經(jīng)常去澆灌樹根的人,不可能留意得到?!?/br> 她瞪大眼睛,放佛還有滿肚子的轱轆話,卻聽見梨樹后適時響起一道清泉擊石般的女聲:“甘羅,這位郎君說得不錯。” 輕颺乍起,卷離枝頭未謝的梨花。細(xì)碎潔白簌簌而下,片刻后歸于安定。作公判的少女旋即從這場吹雪中現(xiàn)身,因其身形纖細(xì),所以剛好被樹身掩住。帷帽邊緣垂下的綃紗隨風(fēng)飄動,尾端撲在懵然郎君的靨上,復(fù)而后撤去,送來飄渺的花香。 少女頭戴瑪瑙蓮花冠,內(nèi)著褐衣黃裙,正是一副道姑打扮。大魏朝以道教為尊,求仙問道者不在少數(shù)。但像她這樣年少的,卻有些罕見。 程儉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你們是從北方來的?” 如今天下一統(tǒng),無論南北,都已定下正音。然而北方官話尚存胡風(fēng)余韻,南方官話則受吳儂軟語熏陶,聽多了就有些差別處。 少女頷首,算是默認(rèn)了他的推斷。 她再度開口道:“郎君可知,這附近有一位名叫張羨釣的宿儒,去他家要如何走?” 程儉問:“你們找他有什么事?” “我與張先生是舊識,云游路過此地,順帶來拜訪他?!鄙倥ё秩缃鸬卣f。奇怪的是,即使她看上去足以做張羨釣的孫女輩了,用“舊識”來交代兩人的關(guān)系,并不讓人覺得違和。 程儉故作驚訝:“老頭子出門前特意交代我說,北面卦象不佳,如果有外鄉(xiāng)人從這個方向下來,一定要及時躲避,否則將有災(zāi)禍。我向來是對這些卜筮之術(shù)不屑的,怎么今日一看,倒像是有幾分道理了?!?/br> 一顆青梨從天而降,幸而程儉眼利,一下子出手接住了。頭頂上的女孩嚷嚷道:“鄉(xiāng)巴佬,你說誰災(zāi)禍呢!你哪里會知道,我家小姐可是…” “甘羅?!?/br> 她話還沒有說完,被少女平聲打斷。小丫頭癟癟嘴,一溜煙從樹干上退下來,躍到少女身畔。 程儉打量著她,微笑道:“卜書上還說,吉人詞寡。我看,真應(yīng)該寧可信其有了?!?/br> 又一個梨子飛來,距離太近,他怎樣都躲不過,硬生生地捱了一下。這一擊扔得又準(zhǔn)又有勁頭。如果換成暗器,威力應(yīng)該更可觀。 程儉彎腰拾起那顆水果,拍拍灰,自然地挪后半步——道姑少女和打手女童的組合,碰巧還跟他那位隱退已久的老師有些瓜葛——可疑,但也很新鮮。 少女的聲音隔著薄霧傳來:“我們初到此處,人生地不熟,不敢輕易落腳。甘羅饑腸餒餒,才摘了你的梨來吃。你不想我們摘你的梨子,不若好好招待我們一頓飯,我便讓她把所余退還給你,此事就算一筆勾銷?!?/br> “至于吉兇之說,更不必放在心上,”她停頓了片刻:“上一次我見到張先生,他曾占卜我活不過及笈禮。但是,如你所見,我還沒有死去,也沒有要死去的跡象。” 少女撥弄著綃紗的鎖邊,束攏后順好,一齊撥到了腦后。她的手指白皙而柔軟,從袖口伸出細(xì)細(xì)藕節(jié),連帶著撣去鎖骨上的花瓣。這一連串極尋常的動作被她做得流暢而富有美感,即使談?wù)撋缐蹟?shù),亦不為所動。 程儉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只得準(zhǔn)備帶路。人家都不惜說到這個份上了,豈能不從呢? 天色漸暗,山畦間雨意愈重。負(fù)篋的郎君走在最前頭,腳步卻有意放慢。扮作道姑的女郎落后他幾步,任小小女童折紅蓼、撲蜻蜓,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投向前方。 那目光幽靜、澄然、難辨喜怒,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不像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更像上位者居高臨下的審視。程儉自小跟那堆所謂的貴人打交道,對此再熟悉不過。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不懂得加以掩飾,這位少女卻精于此,使人容易因為她的外表而輕視她。 就程儉的經(jīng)驗而言,后者可比前者要難相與得多。 他越過肩坳回首望她,少女正自顧自欣賞著阡陌上的風(fēng)景,哪里找得到留心他的樣子。 雨絲斜斜飛落,沉悶了許久的濃云終于被撼動,倏爾細(xì)雨轉(zhuǎn)密、再轉(zhuǎn)急,兜頭向他潑來。雷鳴轟然,仿佛遠(yuǎn)在天邊,又近在眼前。 “喂——”程儉放聲朝她大喊,甘羅快他一步,牽著少女的手在雨中小跑起來。風(fēng)帶起她長長的輕紗一隅,再度拂過他的面容。本該是無心的,但為何借著雨幕掩護(hù),仍有花香縈回不散? 甘羅跑過了頭,罵他:“你愣著作什么呀?” 高挑挺拔的郎君站在原地不動,發(fā)帶翻飛,萃盡蜀中青郁,仿若對風(fēng)雨未聞。水澤將他的眉眼暈深,雖是面白如玉,已然能讓人遙想到他成年加冠后的風(fēng)致。 他抬手指向斜上處的竹坡,撂下一句話:“我們到了?!?/br> 雨水將本來就不靈便的鎖鑰磨洗得格外濕潤,程儉的手心打滑了幾次,挽袖試去迷在睫毛上的水珠。剛放下手來,眼前便遞過一方絲帕。 “用這個吧?!鄙倥晫λf道。 他意外地望了她一眼,發(fā)覺她的個頭正好與他的下頜相齊,邃頓首道:“多謝?!?/br> 帕子被包裹在銅鎖上,再去轉(zhuǎn)動鑰匙,柴扉應(yīng)聲而開。甘羅不可思議地瞧著他:“小姐的帕子是讓你擦臉用的,你怎么…” “不要緊,又不是只帶了這一塊手帕。”少女一面說著,一面已提步向屋檐下走去了:“先避雨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