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不說話。

    mama回過頭?，跟楊楚說：“今年不去飯館，你小叔叔請客。他家今年重新裝修了一下，我們正好過去參觀參觀?！?/br>
    楊楚表情突變：“為什么之前?不跟我講要去他那兒？”

    “唉，你平時(shí)?上?班很忙，我哪敢打擾你。回來之后，你跟男朋友黏著在一塊兒，這種小事也沒什么好說的?，”她媽看著楊楚眼色，卑微地說著好話：“大過年的?，我們吃個(gè)團(tuán)圓飯，去哪里?不是吃呢，很多?親戚幾年都見不到一次的?。”

    她媽的?意?思，楊楚能領(lǐng)會：忍一忍，最多?忍幾個(gè)小時(shí)?，忍一頓飯。

    可是，哪怕只有?幾小時(shí)?，還是很累。這些年，她已經(jīng)忍受了太多?。

    “有?的?親戚根本不值得往來?！?/br>
    她媽心急，被急得咳嗽了兩聲，語氣愈發(fā)?卑微：“你爸欠債，親戚們沒少幫忙，你不在家鄉(xiāng)，我們也受了大家很大的?恩情……”

    車停了，他們到達(dá)了小叔叔家樓下。

    于瑜第一個(gè)下車。

    楊楚下來時(shí)?，他扶了她一下，小聲問?她：“你想走嗎？想走我陪你走?！?/br>
    她不言語，眼角余光注意?到她媽佝僂著背，在往車外搬東西。

    她家里?窮，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好玩意?兒，許多?禮盒和保健品是她這趟過年帶回家給她媽的?。mama拿了一大部分過來，看樣子是打算把它們送給親戚。

    “算了?！睏畛f。

    走到mama身?邊，她接過mama手里?的?重物。

    mama很辛苦，所以，她不想再增加她的?負(fù)擔(dān)。如果她媽希望她陪著吃完這一頓飯，那她就吃吧，沒什么大不了的?。

    小叔叔家住在一樓。

    他家很好認(rèn)。這棟樓的?外墻是統(tǒng)一的?灰白色，因?yàn)槟昃?，墻面斑駁；唯獨(dú)他家的?窗子外有?些暗紅色的?淌下來的?印子，不知是什么東西留下的?銹跡。

    楊楚小時(shí)?候覺得它長得像一個(gè)人流下的?血淚。

    進(jìn)樓前?，她不經(jīng)意?地看了它一眼。那暗紅看上?去有?些發(fā)?青，像有?臭味。她被惡心得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所幸穿得厚，除了她自己?沒人察覺。

    “歡迎歡迎，新年快樂啊?！毙∈迨逭驹诩议T口迎接他們。

    他蓄了胡子，頭?頂因?yàn)槊摪l(fā)?變得光溜溜的?，外觀看上?去是那種再普通不過的?中年老頭?。

    楊楚爸媽跟他熱情地打招呼。

    楊楚和于瑜走在最后面，小叔叔卻最先注意?到他倆，眼神不停在他們身?上?打轉(zhuǎn)。

    “這位是？”他看向楊楚旁邊的?高大男人。

    于瑜主動自我介紹：“我是楊楚的?男朋友?！?/br>
    楊楚拉走于瑜，他們跟著她爸媽進(jìn)到屋里?。

    有?的?親戚先到了，三三兩兩地坐在客廳嘮著家常。見楊楚帶了個(gè)面生的?男人來，他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楊楚，帶男朋友回來啦？”二姨跟楊楚最熟，最先過來問?出?大家好奇的?問?題。

    “是的??！庇阼ず蜅畛瑫r(shí)?回答。

    二姨了然：“啊，我聽你媽說過，你們談了三年，準(zhǔn)備結(jié)婚了。是那個(gè)小許……”

    “于，”于瑜搶斷她的?話：“我叫于瑜。”

    二姨和其他親戚都很驚訝，但大家也都沒說什么。

    又跟二姨稍微寒暄了幾句，楊楚與于瑜一起坐到客廳角落的?沙發(fā)?，加入了楊楚的?舒適圈——光看電視的?不說話的?親戚行列。

    楊楚打量著四周。正如mama說的?，小叔叔家里?被重新裝修過了。

    每個(gè)房間的?墻壁刷了不同顏色的?漆，家具換成了更大氣的?中式風(fēng)格，從?前?破損的?地磚換成了整齊的?棕色木地板。

    小叔叔家的?電視機(jī)很大很氣派，不過電視沒充會員，不停地?fù)Q臺也都是廣告。于瑜觀察著坐在他們周圍的?幾個(gè)親戚，為了避免閑聊，大家都盯著屏幕，貌似看得很認(rèn)真。

    一旦不小心對上?眼神，親戚就會機(jī)械地問?：“需不需要喝水？”或者就是：“來點(diǎn)瓜子嗎？”

    楊楚和于瑜面前?的?水杯，水一直是滿杯的?。每當(dāng)?他們喝一口水，沒事干的?親戚就會過來幫他們添一點(diǎn)。

    這導(dǎo)致楊楚很快就有?了想上?廁所的?感覺。

    她一站起來，于瑜也跟著她站起來。

    楊楚：“我去廁所，你就在這里?看電視?！?/br>
    “我也去上?廁所。”于瑜實(shí)?在是不想看電視購物的?廣告了。

    小叔叔家哪里?都經(jīng)過裝修，偏偏廁所沒有?。

    那扇破木門的?鎖是壞的?。楊楚擰上?門鎖，它旋轉(zhuǎn)后發(fā)?出?“咔噠”一聲，貌似正常上?鎖了?？梢坏┧吕瓌娱T把手，就會發(fā)?現(xiàn)門會被打開。

    楊楚熟練地找來拖把把門堵上?。

    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忘記這串動作，她的?堵門手段竟十年如一日如此嫻熟的?時(shí)?候。楊楚的?心里?伸起一股濃烈的?自厭。

    她喝了很多?水，非常想立刻上?完廁所出?去，擺脫這個(gè)空間。

    手伸向褲子的?拉鏈，楊楚又是一陣發(fā)?怵，她不自覺地疑心，不自覺地四處亂看……

    看著拖把斜立的?形狀，記憶中的?綠色的?馬桶、狹小的?淋浴間，她再也忍不住了。

    楊楚強(qiáng)迫癥般地拿起馬桶上?的?卷紙，用紙堵住門的?鎖眼，把紙搓成條堵住門板的?空隙，拿紙沾水糊住廁所的?玻璃窗……那窗戶正是她從?外面看到的?那扇，留有?深紅色印記的?窗子。

    做完這一切，楊楚陷入了恍惚。

    每個(gè)被她堵起來的?縫隙背后，都仿佛有?一雙眼睛，小叔叔的?眼睛。

    他曾透過門縫偷看她、透過門鎖偷看她，他曾無數(shù)次扒在窗戶上?注視著她。他渾濁的?黃色的?眼睛宛如一種怪異的?獸類，里?面寫滿葷腥的?情緒。他如蛆蟲一般，陰暗地趴在某處一動不動，散發(fā)?著和廁所一樣的?腐臭味。他家?guī)?門鎖從?來不曾修好，他會假裝沒發(fā)?現(xiàn)她在廁所，莽撞地開門進(jìn)來，享受她那一瞬間的?驚慌。

    少女?時(shí)?期，楊楚把小叔叔偷看她的?事跟mama說過很多?次。mama總是說：“你小叔叔是長輩，有?時(shí)?候可能不太注意?，你想太多?了。他借錢給我們家，是好人?！?/br>
    可是，有?一次，被楊楚撞見了她媽在埋怨她爸，她媽說如果不是她爸，他們不用住在小叔叔家，楊楚也不必承受這些sao擾。她爸卻回說，沒那么嚴(yán)重，他從?小跟小叔叔一起長大，小叔叔有?隱疾，頂多?過過眼癮，不會對楊楚做什么。

    如果人是在一瞬間長大的?，有?那個(gè)瞬間的?話，少女?楊楚就是在聽到這段對話后長大了。

    她知道了自己?沒有?想太多?。以及，這個(gè)世界沒有?人能保護(hù)她，除了她自己?。

    “楊楚，你還好嗎？”門口的?于瑜聽到異動，出?聲詢問?。

    被他的?聲音叫醒，楊楚從?回憶中艱難抽身?。

    廁所的?門從?里?打開，她走出?來，對他說：“我想去別的?地方上?廁所?！?/br>
    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陪你去?！?/br>
    他愿意?陪她去，并不問?為什么。

    第35章 小丑魚

    楊楚像一只靈巧的貓。她很會抄近路, 穿梭于隱蔽的巷道。于瑜跟著她走野路，他?們用最快的時(shí)間找到了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她說：“我們可以走大路回去啦?！?/br>
    他問：“為什么？”

    楊楚答得理所當(dāng)然：“我們又不躲債，又不著急回去, 當(dāng)然走大道啦?！?/br>
    于瑜點(diǎn)點(diǎn)頭。楊楚指了個(gè)方向：“往那?邊走, 帶你看看我?最早的家?！?/br>
    他?們步行了十分鐘, 走近一處寧靜的小區(qū)。

    小區(qū)外有一個(gè)非常小的賣菜的集市, 以及一家破舊的小便利店。再往里走，他?們碰見一些結(jié)伴散步的老人。這兒?的建筑風(fēng)格和設(shè)施都保留著60年?代?的模樣。

    走到16號樓前, 楊楚停下腳步，望向小樓的二層：“到啦。左手?jǐn)?shù)過來的第三間, 玻璃上貼著小丑魚的那?戶人家，就是我?出生時(shí)住的地方?！?/br>
    藍(lán)色的玻璃窗，窗戶外的死角貼著一只不顯眼的微笑的小丑魚, 是她偷偷留下的屬于家的最后印記。

    窗戶旁邊的陽臺曬著不少?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因?yàn)檫^年?, 晾衣桿上掛了兩只紅燈籠，看上去喜氣?洋洋。這家人應(yīng)該很喜歡植物，陽臺的圍欄系著許多繩結(jié), 繩上掛滿他?們養(yǎng)的盆栽。植物的長勢很好?, 濃密的葉子探出欄桿, 白?色的小花開在陽光下。

    楊楚的目光中有nongnong的眷戀：“小時(shí)候, 每當(dāng)我?很不開心的時(shí)候就會來到這里，幻想自?己還住在這個(gè)家里。我?7歲時(shí)，我?爸賭錢, 把那?個(gè)房子輸沒了?！?/br>
    于瑜盯著她的側(cè)臉，問：“后來呢？”

    “那?時(shí)他?痛哭流涕地跟我?和我?媽保證, 他?再也不會賭錢，會好?好?工作賺錢，總有一天會讓我?們搬回這里。我?媽原諒了他?，決定?我?們一家三口團(tuán)結(jié)起?來，幫我?爸度過難關(guān)，我?們搬去了小叔叔家借住。我?12歲時(shí)，我?爸復(fù)賭，這次輸?shù)帽壬洗胃蟆Ｎ?爸跪著跟我?媽道歉，我?媽打他?罵他?，然后，又一次原諒了他?。我?熟知小叔叔家附近所有的小道，就是當(dāng)時(shí)家里躲債學(xué)到的經(jīng)驗(yàn)?！?/br>
    她語言流暢，面色如常，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見于瑜聽得入神，楊楚便繼續(xù)把故事講了下去。

    “初中畢業(yè)，我?有了離開家的打算，熬完高中三年?，我?考到北京的大學(xué)，半工半讀。畢業(yè)后，我?也選擇留在北京工作。一直以來，我?勸我?媽離開我?爸，我?定?期給她寄生活費(fèi)，但她還是過得不好?還是缺錢。我?最后一次知道我?爸復(fù)賭，是要債的人鬧到公?司。那?時(shí)候我?才知道，這些年?我?給我?媽寄生活費(fèi)，很大部分她都偷偷給了我?爸?！?/br>
    仿佛眼睛不太舒服，她伸手揉了揉。

    “我?原以為這個(gè)東西說?起?來會很長呢，沒想到那?么短，一下子就說?完了。”

    楊楚以為自?己的動作自?然，掩飾得很高明，但是于瑜已經(jīng)看出來她揉眼睛是為了壓住淚意?。

    他?捶捶自?己的肩：“你想哭的話，我?可以借你肩膀?！?/br>
    “不用，”她聲音冷淡：“沒什么好?哭的?！?/br>
    于瑜沉默了幾秒。

    他?忽然喊她：“楊楚，你看那?只小丑魚。”

    楊楚抬頭看向二樓的玻璃窗。小丑魚還是原來那?只嚴(yán)重褪色的小丑魚，并沒有什么異樣。

    他?拍拍她：“你再回頭看看我?。”

    轉(zhuǎn)頭，楊楚撞見于瑜做了個(gè)憨憨的鬼臉，滑稽的表情跟窗子上的小丑魚一模一樣。

    “噗?！彼Τ雎?，淚意?完全消散。

    這一笑，像按中了楊楚的笑xue。

    她笑得越開心，于瑜的表情就越夸張。

    他?化身成憨態(tài)可掬的小丑魚，跟她打招呼、假裝憤怒，故作驚訝。

    他?賣力扮丑，只為博她一笑。

    于瑜還有幾個(gè)搞怪的招數(shù)沒使出來，楊楚的手機(jī)響了，她mama打來的電話。

    “楊楚，”mama慌慌張張地詢問：“我?們快開飯了，你們?nèi)ツ睦锢?？親戚都在問你呢，你不回來一起?吃年?夜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