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的熱帶魚感知到響動，紛紛從水底撲騰著浮起，急切而不安地游弋著，于水草間橫沖直撞。

    魚身赤紅，仿佛能灼傷眼球。

    百城：“余老師，一字之異，卻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你不是三九，故而也不懂三九?！?/br>
    天子帝王想要名垂青史，權(quán)貴達(dá)官想要流芳百世，哪怕一個普通的凡人，也寄希望于這世間，有人能記得自己、思念自己、懷戀自己。直到永遠(yuǎn)。

    而唯獨(dú)三九不同。

    三九的愿望是被忘記。

    三九故去的很多個夜晚以后，百城才漸漸明白，三九死之前所說的那句“忘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想讓自己清空所有回憶，在逐漸熄止的戰(zhàn)火中，逐漸明亮的天光里，轉(zhuǎn)身迎接迎接搖曳的千盞燭光，與瑰麗的萬家燈火。

    迎接一個從未有過他、也不會再有他的美麗新世界。

    忘者，心亡也。

    可這千百年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思念又如何能散入塵煙？

    百城喉頭發(fā)干。

    余弦難以置信：“我明明看到的是七個字……”

    百城拽回思緒，沉聲道：“你自覺此局布得天衣無縫，卻不知，最大漏洞正是此局?！?/br>
    余弦眼角泛起惻惻的光。

    “你受傷那天，說出了布帛上的遺言，我就覺得奇怪。既是三九轉(zhuǎn)世，又怎會如此糊涂？”百城接著道，“后來，我明白了，是因?yàn)槲摇！?/br>
    三九身死之夜，因?yàn)榍榫w過激，他淚流滿面地將布條抓起又放下，反復(fù)揉搓。

    淚水暈濕了丹砂，布帛上的【勿】字，模糊不清。

    小小一團(tuán)，像個血紅色的斑點(diǎn)，暈染在布條上，又如一道暗礁，橫亙在時間的洪流之中。

    他最終還是忍受不了，將那布帛燒成了灰。

    “因我無心之失，此局的走向，亦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痹挳?，他抬頭望向窗外，“實(shí)乃天意?！?/br>
    余弦沒有說話，只是將手掌重重地按在水族箱的玻璃上，激得箱中的熱帶魚四處逃竄。

    一抹陽光適時投下，帶著同時搖晃的水波和魚尾，在墻上投出五彩斑斕的灰。

    那道灰色百城眼中不斷躍動，他道：“我查了余弦的出道經(jīng)歷——讀書期間，余弦一直都是主攻西洋樂，卻偏偏在前年畢業(yè)出道之際，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走起了民樂路線。”

    “音樂這行，雖是同樣的宮商角徵羽，哆唻咪唆啦，但依舊術(shù)業(yè)有專攻，彈鋼琴的手未必能撥得動錦瑟的二十五弦。余弦轉(zhuǎn)型得如此迅速而成功，只有一種可能——”百城轉(zhuǎn)身凝視他，“彼時的余弦，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余弦了，而成了你?！?/br>
    這話好似繞口令，余弦卻聽懂了。

    不僅懂了，還聽出了百城言語間的不確定。

    余弦料定百城也只是推測，起了些心思，于是道：“神君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我擅長多種樂器，舉世皆知，百城神君是不信我有此天分？再說我若不是余弦，又能是誰？真正的余弦又在哪里？”

    百城眼風(fēng)一動——對方連稱呼都從“柏君”換成了“百城神君”，擺明了就是知道自己的仙界身份。

    也就是說，眼前的余弦，不是人。

    他愈發(fā)證實(shí)自己的揣測，也改了自稱，道：“若本君未猜錯的話，應(yīng)是奪舍?！?/br>
    神仙精靈驅(qū)走凡人思緒意識，奪取凡人軀體生存，是為“奪舍術(shù)”——百城也是在《志怪集》等等古籍上，看到過此類古老的靈術(shù)。

    而被奪者的魂魄要么被施術(shù)者永遠(yuǎn)吞噬，要么就只能離了軀體，變成天不接地不引的游魂，飄蕩在三界之外，永無轉(zhuǎn)生的機(jī)會。

    仙界如今所盛行的靈術(shù)，講究一個“不作惡”，像奪舍這種損人利己的術(shù)法，稱之為“邪術(shù)”也不為過。

    不過奪舍聽上去駭然，但修煉本身并不困難，即使是靈力低微的小精小靈，也都能輕易修成。難在尋找合適的“奪舍對象”。需得被奪舍之人心志搖蕩，神魂游移，說人話就是“情緒不穩(wěn)定”。如此，奪舍術(shù)才能施術(shù)成功。

    好在千百年來的神仙精靈們本性皆良善，想下凡體驗(yàn)生活，修煉一番直接化形即可。若真有覺得俗世生活有滋有味的，找到曾經(jīng)的秋毫上仙一枝，直接求個歸靈術(shù)，求仁得仁，也求“人”得“人”。

    久而久之，奪舍術(shù)沒了用武之地，早已埋于浩渺的卷帙之中，寂寂無聞了。

    如今邪術(shù)重出江湖，施術(shù)者還直接找上了門，同自己這個仙界掌事神君正面對線，百城很難不多心。

    思及此，他不欲再與眼前來歷不明的邪靈虛與委蛇，厲聲道：“真正的三九本君已然找到，你這邪靈從何而來？又為何要奪舍于這句rou|身的原主？”

    “哦？真正的三九？”余弦眼尾一挑，莫名帶著些復(fù)雜的情緒，幽幽道，“梁絲桐？”

    百城沉默，算是變相認(rèn)可。

    少傾，他做好同邪靈硬碰硬的準(zhǔn)備，背在身后的手指悄然捻出了催動幻術(shù)的手勢。

    他重復(fù)道：“本君最后問你一遍，你，究竟是誰？”

    只瞬間，余弦笑了。

    笑容如寂夜中一團(tuán)小小的火焰，卻因?yàn)楣┭醪蛔?，一閃而逝。

    余弦緩緩轉(zhuǎn)身，弓著腰去看那一池瑟瑟發(fā)抖的熱帶魚。

    “神君，”哪怕是正常說話，他的腔調(diào)依舊動聽悅耳，“您覺不覺得，這些小東西，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