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各自
床上的男人,猛地睜開了雙眼,仿佛全身的肌rou都繃到極致,然而靜聽之下,寂靜的深夜里,只有一些不明顯的蛙鳴,他適應了一下黑暗,剛才還回蕩在耳邊的凄厲哭喊,早已經(jīng)不存在在現(xiàn)實之中。 這是一間豪華的巨大臥室,因為占地廣大,顯得有些空曠,拉開絲綢薄被在床邊坐了一會,恍惚的感覺稍稍淡去,他靜靜地點起一根煙,最后起身走向有白石雕刻裝飾的陽臺。 潮濕的熱帶夜風,拂過他的黑發(fā)和不著寸縷的健壯身材,陷入沉睡的廣大的庭院,全都屬于這一棟頗有歷史感的大宅,陽臺外,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光將一旁椰樹的葉子,投影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晃動如同妖異的幽鬼。 他知道,夢境里所有的畫面,其實都是潛意識想象出來的,包括她的聲音,當年,她死的時候,自己并不在身邊。 也許穎佳知道自己即將返去故地,所以才突然出現(xiàn)在這場夢境里,這么多年,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年月流逝,期間發(fā)生了太多事情,而他自身也在慘烈的迷茫之中,被迫成為如今的自己,他掐熄煙頭,嘴角帶起了一個和這整個熱帶國度都不相稱的冷淡,戰(zhàn)斗一但開始,就不會再停止,也許,從一開始,老天便預告了他的命運本就不會屬于平靜,年少時期的一帆風順,只是一個預先的喘息。 香港,他很期待。 觀塘,蓮祥冰室 女孩擰開水喉,熟練地將水灌滿面前的大鋁盆,淹沒里面臟污的碗盤餐具,她帶上塑膠手套,將手伸進水中便開始刷洗,圍裙下還穿著附近一所中學的制服,而書包扔在一旁的破凳子上。 她的工作,會從大約傍晚五點半,進行到晚上十一點,一周六日,只有周一休息,因為冰室周一公休,而周一,她則會到跑馬地一處有錢人家做清掃,那樣的豪宅,被一個清潔公司所承包著,她的母親,以前也在那間公司做過清掃,所以她才能得到這份工。 其實能幾乎每日都去學校,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很幸運,除了母親情況特別不好的時候,搖搖頭,女孩今日似乎并不想去想這個。 一但凈空了思緒,身邊各種紛雜的聲音,便漸漸填滿她的心。燕姐每一次送餐用力推開除房門的聲音,感覺她今天很不耐煩,蛋和火腿腸在被熱火煎的啪啪聲,仿佛在鍋的邊緣起了一層油泡,外場因為學生放學和上班族放工開始點餐吃喝的聲音,才叔放在廚房聽馬經(jīng)的收音機,而自己手中的碗盤輕輕發(fā)出的碰撞聲,聲音和氣味形成這混亂卻又平常的交響樂。 “阿寧!”,一個高分貝的呼喊,將她從放空的思緒中拉回,隨即就是一個不大客氣的女聲,在身旁出現(xiàn),“阿寧!我喊妳幾聲了?都沒聽見?。渴茄b作沒聽見嗎?” “蓮姨,對不起,”,她想也不想,立即低頭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成天就只會說這一句,”,中年女人不耐煩地滴咕,“快出來幫我點單!外面都忙成什么樣子了,妳還躲在后面清靜?請妳來是發(fā)夢的嗎?” 田寧默默無語,趕忙脫下塑膠手套和圍裙隨著中年女人走向外場,觀塘的冰室并不多,所謂冰室,原先的意思并不是只賣冰品的店,而是指店里有冷氣的小餐館,畢竟這個年代,還不是所有的檔位店鋪都有冷氣。觀塘雖在七十年代曾繁華一時,但如今,已是整個香港相對貧困的區(qū),因此,即使這家冰室雖然非??谖兑话悖驗橛欣錃膺€是很受到歡迎,生意不錯。 女孩一直這樣內(nèi)外場交替的忙碌著,有時要出去點單,有時又被廚房的才叔吼著回來洗碗,一直到十點以后,客流量才減緩,清空了水槽中的碗,運氣好的話,她能坐在后面勉強寫半小時的作業(yè)直到十一點收工。 “阿寧,這個,”,才叔看了看四周遞過來一個袋子,“剩下的粥,妳回去和妳媽一起吃吧,” “才叔,....“,田寧有些不敢接, ”快放書包里,等一下那虎姑婆看到又要罵了,“,他將用塑膠袋裝著的粥和保利龍碗一下子放在破凳子上的書包邊上。 田寧愣了一下才感激的道謝,迅速將東西放進書包,才叔是冰室里負責餐點的廚師,也是受雇于人,但總是偷偷給東西讓她帶回去吃。 冰室的老板祥叔雖早已中年,但頗為游手好閑,成日只坐在前臺收錢,其他什么也不管,而老板娘便是蓮姨,性格潑辣,整家店都聽她指揮,比老板厲害得多,就連負責這一個地頭的古惑仔來收數(shù),每年蓮姨都還敢講講價,爭取不要調(diào)漲太多。 古惑仔,是所有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就連雜志都報導過港島最大的洪興社號稱有十萬幫眾,還不論其他字頭各自掛旗的幫派,觀塘這地方雖然窮,同樣被各勢力分割,冰室所在的這一塊街區(qū),屬于和義堂的地頭,陀地也是他們來收。 十一點,才叔準時打了個招呼先走了,見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田寧也將功課收進書包里,然而此時,一個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身后,同時,田寧便覺得臀部被人若有似無地碰了一下,她瞬間嚇的向旁邊一躲, ”阿寧,還沒走???哈哈?長高了最近,“,男人笑的眼睛瞇起,但油膩癡肥的肚子卻幾乎頂?shù)教飳幍氖直邸?/br> ”祥叔,都收好了,我走先,“,說罷,她抓起書包就朝前場快步走去,然而還沒等她碰到連接外場的門,手卻一下被人拽住。 ”走這么快做什么?我都還沒檢查妳的碗,洗得干凈不干凈,萬一有客人投訴怎么辦?“,男人說的是碗,但眼神卻一直在女孩胸前來回巡察,這孩子,才幾年,竟然長得這么好看了,雖然發(fā)育還沒有太豐滿,但其他地方簡直是天生的精品,尤其那張臉。 ”祥,祥叔,真的都洗好了,我,我要走了,“,田寧試圖掙開他的手,心中越來越害怕,這個祥叔,好像最近開始,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奇怪。 廚房門碰地一聲被人推開,直接撞在田寧背上,她疼的一縮,而那個抓著她的手也瞬間放開了,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還不走?“,蓮姨一臉懷疑地瞪著田寧,田寧忍著痛,連忙抓著書包打了個招呼跑出了冰室,一直到走出巷口,心臟都還怦怦直跳。 心里有些慌,但,卻不知道之后該怎么辦?她很需要這份工,去大排檔或夜市的收入絕對不會比冰室來的好,而其他能多賺錢的行業(yè),她不愿意去,那樣的日子,她已經(jīng)見過,就是她母親的一生。 她家在裕民坊的舊唐樓,距離冰室走路只要不到十分鐘,不遠,田寧想著心事,卻沒有注意到,夜色中,街邊停著一輛豪華房車并不屬于這個窮困的地方。 爬上五樓,田寧終于感覺有些疲倦,打開家門,她先側耳聽了一下房里的動靜,發(fā)現(xiàn)家中并沒有聲響,才喊道,”我回來了,“ 書包里的那碗粥還是熱的,她拿出來倒在一個瓷碗中,放上角落的四方小桌,隨后才走進房里,將一個看起來有些呆滯的中年女人推了出來,田寧笑說,”媽,今天是滾豬肝粥,是不是很香?“ 那女人坐在輪椅上,似乎不大關注她說些什么,田寧喂一口,她便吃一口,似乎是餓了,吞的很快,田寧偶爾還要擦擦她的嘴角。 等到中年女人吃完,粥,已經(jīng)一點不剩,田寧收了碗筷,給自己煮了一杯熱姜水,她母親依然呆呆地坐在桌前,田寧拿出剛才沒有寫完的功課,在小桌前做,偶爾,和她mama說今日在學校發(fā)生些什么事,凌晨近兩點,田寧將母親擦洗干凈,自己也隨后洗了澡,躺在床上。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但至少,她們還有一個棲身之所,能勉強度日,她還能上學,也許,等她高中畢業(yè),運氣好的話能找到一份文員的工作。 翌日, ”田寧,作文寫的不錯,“,面前的年輕女人笑道, 但田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Miss方,謝謝,“ ”最近妳阿媽怎么樣?“,她的神色關心, ”上次我提過的,教育局有一個清貧生計畫,我認為妳應該試試,妳的成績已經(jīng)夠達標準升預科了,“ ”我阿媽還好,“,田寧的笑容有些黯淡,”Miss方,那個計畫,我想還是讓給別的需要的人吧,畢業(yè)后,我想盡快找份穩(wěn)定的工,“ ”妳真的不再考慮考慮?“, ”嗯,反正我沒有辦法去讀大學,就不要浪費時間去讀預科了,“,她低下頭,卻并不是十分失望,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唉,那好吧,“,老師的語氣似乎也透著一些無奈,貧窮,是這里大部分的人都正在面對著的。 田寧拿著班上一疊作文本,才剛走出辦公室,還沒看清整個人便被撞倒,本子撒了一地,左手肘一陣巨疼,她勉強撐起自己,卻見一群女學生簇擁著一個短發(fā)女孩走了過來, ”哼,走路不長眼,活該!“,其中一個女孩子囂張地說, ”又扮可憐?“,另一個女孩直接踩在她的裙子上,在淺藍色的校裙上留下一個烏黑的腳印,”撞了人不會道歉啊?“ 田寧忍著疼,想站起來,但那個踩著她裙子的女孩惡意的看著她,完全沒有收腳的意思, ”英姐,對不起,“,她低著頭說, 那個短發(fā)女孩此時終于開口,一臉似笑非笑地說,”站起來啊,大聲點說,反正妳這么會勾引人,早就習慣下面不穿了吧?“ 其他人一陣哄笑,接著便是各種難聽的辱罵,也不知道這些才十七八歲的女孩,哪里學的這么難聽的污言穢語,周圍圍觀的人,雖有同情的,但沒人敢出手幫,這幾個根本就是校園里的惡勢力,尤其帶頭的那個英姐,聽說她的男友,是什么洪興社一個小頭目的親弟弟,在道上也許不怎么樣厲害,但欺負他們這些學生完全足夠了。 而田寧之所以會惹上她,也是因為有一次放學,英姐的男友在校門口看見了她,便似乎很有興趣的想要搭訕,田寧雖躲了,但這件事早已經(jīng)被好事的人傳進了英姐耳中,這才有了一次次地找麻煩。 ”做什么???“,聽見外面喧鬧,方儀真剛出來便看見這一幕,這些小女生,什么不學去學古惑女的做派,偏生在學校其他老師也基本不敢管,這些小古惑仔古惑女的,生長在這種環(huán)境,不可能學好,惹到了,也只是自己麻煩而已。 “Miss方,我勸妳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第一個女孩嚼著口香糖,明明青澀的臉,卻畫著濃艷的眼線和睫毛。 ”我才勸妳們不要再鬧了,是不是要我把家長都叫來?“,方儀真并不膽怯,她并不覺得這些孩子真的無可救藥,相反的,她們只是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現(xiàn)在正在一個岔路上,能回頭,也可能徹底走錯。 那個叫英姐的女孩收起了笑容,因為男友的關系,她走到哪,都是眾星拱月,原先就有些討厭這個田寧,以前還不覺得怎么,自己根本都不記得她是誰,在學校像個隱形人似的,不知道誰這么多事,開始排名什么圣若望?;?,這女的不聲不響竟然被人排上了第二,緊在她后,那時候,向來自負的她,才知道學校還有這一號人物。 ”Miss方,這是不給我面子?“, ”梁夢英,得饒人處且饒人,都快會考了,不用念書的嗎?“,方儀真嘴上說著,眼睛卻是直直看著那個踩著人裙子的女孩,直到她收回了腳, 田寧撫平裙子遮住自己的大腿,站起來立刻又道,”英姐,對不起,撞了妳,“,心里早已一點波瀾也沒有,日子,本來就是這樣的。 另一個女孩拉拉英姐的袖子,使了幾個眼色,那個英姐過了幾秒,才忽然一笑,“既然這樣,那我就給Miss方一個面子吧,“,她知道那女孩的意思,方儀真的老豆是校董,真杠起來,她們比較麻煩,雖然以后也不打算念什么大學,但再過半年就畢業(yè)了,只能忍忍。 等那群人和圍觀的人都散了之后,田寧向她道謝,Miss方年紀不大,又是英國留學回來的,才剛來觀塘的圣若望中學一不到一年,她笑笑說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