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 三十八、再續(xù)前緣
究竟是什麼決定我們一生的際遇? 是運(yùn)氣?是能力?抑或要將之歸給撲朔難測的上蒼? 或者,其實(shí)是我們自己的每一個選擇,決定了我們這一生的道路…… 在扶南國的城郊,有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高山,山下的居民早就忘了山的名字,就這麼一年一年地放任著它杵在他們的視線範(fàn)圍之內(nèi)。 只是,最近他們發(fā)現(xiàn)~每到春天,整座山頭便會被一片豔紅所覆蓋,猛地一看,還以為是山上著了火那般。 當(dāng)?shù)厝藝K嘖稱奇,津津樂道,蔚為奇談~有幾個膽子較大的,不畏山上終年雲(yún)霧繚繞,毒蛇猛獸甚多,吆喝結(jié)伴打算趁春天時上山頂一探。 浩浩蕩蕩一票人出發(fā),最終只有一人樣貌狼狽地逃下了山,其餘的人~都在蜿蜒曲折的山徑中,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那倖免於難的村民返家之後大病了一場,神智恍惚,口中不斷喃喃自語著旁人聽不懂的話語。某一晚,他突然一反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樣,神智清明地向家人描述喪失同伴的他,費(fèi)盡千辛萬苦,終於順利登上山頂之後的所見所聞— 原來,他們在山下所見到的,那籠罩著整座山頭的紅,其實(shí)是山頂上所栽植的一大片的櫻花林—他從沒見過那樣的櫻花花瓣……是心型的,像火焰般的紅色……風(fēng)一吹來,滿山遍野都紛飛著燃燒般的火紅,又像是一片片凋萎的心…… 他被入眼那張狂的紅給震懾在當(dāng)場,動彈不得。幾時這山上有這麼壯觀的一片櫻花樹海,他們竟都不曾發(fā)現(xiàn)……?! 幾乎足以遮蔽視線的櫻花雨中,隱隱約約,他瞧見一抹身影朝著他的方向走來……來人一身白衣,踩在遍地的落花中竟連一絲足音也無……即使當(dāng)時是大白天,但在這深山林中,杳無人跡,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掌心微微出汗…… 待對方再走近些,他又再一次被震懾住……那人~有著他所見過最為精巧絕倫的長相:蝶翼般的長睫,挺直的鼻梁,墨黑如星的眼,薄薄的紅唇……卻也有著他所見過,最冰冷木然的神情……就好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完美人偶那般~只有在某些須臾,當(dāng)那雙冰晶般的黑眸專注地盯著眼前的櫻花瓣時,他才在對方的眼眸轉(zhuǎn)動間感受到一股深沈的,彷彿要將一切的快樂都吸進(jìn)去的憂傷…… 他愣愣地望著那感覺上不該屬於這塵世的白衣人,久久調(diào)不開視線……直到對方的眼眸在逡尋了四周一會兒之後對上了他的—自其眼底透出的陰森冷絕讓他猛地回過神,想也不想地轉(zhuǎn)過身,拔腿狂奔,離開那光怪陸離的櫻花林…… 他神情恍惚地描述完這段奇遇,隔天就被家人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床上斷了氣。 而,這件事,就和那每年春天染紅的山頭一齊,成為當(dāng)?shù)氐钠嬲勚弧?/br> 離那座山數(shù)百哩處,有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牢房,外頭時時埋有重兵看守,裡頭則是燭影搖晃,哀鳴與哭聲陣陣,宛如活人的煉獄。 她撫著隆起的下腹部,望著不遠(yuǎn)處的小木桌上,那盤豐盛異常的飯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誰會想得到……她處心積慮為了要懷得龍種,做出一切犧牲~到頭來,反倒是作繭自縛,被這孽種給反咬了一口……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肚子裡的孩子似乎不滿於她的評論,踢了她的肚皮一腳,她更是笑不可抑,銀鈴般的笑聲在空寂的牢房中迴盪,彷如靜夜中的鬼哭。 隔日午時,她在一處封閉的空地上問斬—她直挺挺地跪著,在她的正前方便是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曾經(jīng)她所有美好夢想寄託的地方,也是她所有美好被摧毀的地方……裡頭住著她深深愛著也深深憎惡著的人…… 她微笑起來,緩緩閉上眼……聽著行刑者朗聲宣告她所被判決的罪行及懲罰— 通姦罪。斬立決。 他靜靜地望著屋簷邊的月亮,清清冷冷,圓圓亮亮,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那個說要年年陪他一起看月亮的人……後來卻自己食言了…… 背後傳來腳步聲,他卻沒有回頭。畢恭畢敬的聲音傳來: 「七皇子,皇上請您動身前往慶寰宮參加中秋大宴?!?/br> 他擺了擺手?!钢懒?。」 那件事發(fā)生後沒多久,他被那人遣送回國,從此贊門不再需要年年派人質(zhì)至扶南居留。那人也許是想眼不見為淨(jìng),其實(shí)他又何嘗不是如此……繼續(xù)待在有著某人身影、足跡、笑語……的國度,繼續(xù)沒日沒夜地回想起最後他是怎麼失去他的那一幕,總有一天,他會先瘋掉~ 他轉(zhuǎn)過身,垂下眼,望著下人恭敬地捧上外出用的披風(fēng)—是嶄新的,大紅色的~每看一次,他的心與眼~就要燒灼一次…… 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探手接過。 那一天,他向神許了願:如果來世再相見,請讓我繼續(xù)守在他身邊,替他遮風(fēng)擋雨,我必會護(hù)他一生平安周全。 那一天,他向神許了願:如果來世再遇見,我必會不計(jì)一切代價,不顧他意志地將他據(jù)為己有~我將不讓他掉半滴眼淚,不讓他遍體鱗傷。 那一天,他對著斷了氣的他說:你去到哪,我都去;你轉(zhuǎn)世到哪,我就轉(zhuǎn)世到哪。你別以為~用死就能夠擺脫我,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會放手。 『扶南紀(jì)實(shí)』卷十四— 扶南王朝第十八任皇帝,風(fēng)慕烜,不顧忠臣屢上諫言,終身后位虛懸,未有子嗣。晚年獨(dú)排眾議,將皇位禪讓於其一手拔擢的賢相,隨即雲(yún)遊四方,不知去向,僅有鄉(xiāng)野傳言曾於國境邊緣一座人煙罕至的高山上見其蹤影……扶南皇室血脈,就此斷絕。 為你封了國境,?為你赦了罪,?為你撤了歷史記載。 為你塗了裝扮,?為你喝了醉,?為你建了城池圍牆。 一顆熱的心,?穿著冰冷外衣; 一張白的臉, ?漆上多少褪色的情節(jié)。 在我的空虛身體裡面,?愛上哪個膚淺的王位? 在你的空虛寶座裡面,?愛過什麼女爵的滋味…… 楊乃文 『女爵』 【詞:吳青峰】 美國˙紐約 蘇富比拍賣會 「……一百萬……一百五十萬…一百五十萬一次……兩百萬……兩百萬一次,兩百萬兩次……兩百萬三次~成交!恭喜七號的先生以兩百萬美金得標(biāo)這幅芙烈達(dá)˙卡蘿的畫作『Suicide of Dorothy Hale』……」臺上拍賣官手中的小木槌『砰』的一聲落下,象徵著又達(dá)成了一樁成功的買賣。標(biāo)得藝術(shù)品的富豪們眉開眼笑,與其失之交臂的人則是或冷眼,或扼腕地看著這一切。 他百無聊賴地支著頰,交疊著長腿,骨節(jié)優(yōu)美的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身旁的小圓桌上打著拍子。以他目前所坐的位置—拍賣會場二樓的VIP包廂中,不但能夠擁有個人隱蔽的空間,同時也能夠?qū)⑾骂^拍賣的實(shí)況—包括拍賣物、競標(biāo)者……全都盡收眼底。 這樣盡善盡美,就算有錢也不一定求得來的位置,他坐來卻有些心不在焉。當(dāng)臺上的拍賣官將展示臺上的畫作換下,放上了一個新的拍賣物—一個約有半個小孩兒高的蟠龍花瓶—時,他終於緩緩地自座位中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往二樓的出口走。 原本隨侍在側(cè),有著一頭花白頭髮的高橋管家因小主子突如其來的舉動怔愣了半晌,而後才像大夢初醒般急急忙忙地跟了過去。 幸虧黑髮男子雖人高腿長,此刻倒是未用上全速行走,否則已上了年紀(jì)的高橋管家是別想追上的。不過,雖說堪堪跟上了對方的腳步,但要一邊配合對方的速度,一邊說話,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蒼老的嗓音此刻便帶著顯而易見的上氣不接下氣: 「楓…楓少爺……拍、拍賣會……還沒結(jié)束呢……」事實(shí)上,根本是剛開始沒多久。 黑髮男子望了他一眼,有意無意地將行走速度再更放慢了些,薄薄的紅唇輕掀:「沒什麼好看的?!购喼崩速M(fèi)他的時間。 高橋管家好不容易氣才稍微順了一些,急急忙忙地就要克盡職責(zé)提醒對方:「可、可是……老爺有交代~至少得買件東西回去,他有一位喜愛藝術(shù)品的朋友即將過六十大壽了呀~!」這……老爺都這麼說了,他們還兩手空空的從這麼個琳瑯滿目的拍賣會回去,像話嗎?! 高橋管家皺紋滿布的臉上此刻一片愁容—他瞭解小少爺說一不二的倔傲性子,可卻更清楚~一旦違逆老爺心意的話,下場絕對是更慘不忍睹!唉唉……這對父子,同樣一等一的難搞,卻苦了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下人啊…… 黑髮男子撇了撇唇,聽見對方提及自己的父親於他而言似乎根本不痛不癢,他仍是那一千零一號的面無表情。倒是在看見老管家如喪考妣的沮喪臉孔時,『好心』地提供建議:「高橋伯伯您留下來隨便挑一件吧,不用管價錢,記在我的帳上?!惯@樣就能跟老頭子交差了吧。 高橋管家一聽,差點(diǎn)瞪凸了眼—眼見黑髮男子即將走到出口處,他忙不迭地探手拉住他,只差沒老淚縱橫了起來:「不成啊不成啊……楓少爺……我、我這老眼昏花根本看不出門道,少爺您這不是……」他又是哀聲又是嘆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嘖……真是麻煩!所以說當(dāng)初他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yīng)他那臨時有事無法前來的老爸,代他來參加這場拍賣會—不但得千里迢迢地飛到紐約來不說,還得在一堆他一點(diǎn)也不感興趣的藝術(shù)品中挑選一件……去!這是什麼爛差事! 算算時間……今天正好是白癡走完時裝秀回法國的日子……他卻得被困在這數(shù)千公里遠(yuǎn)的鬼拍賣會裡頭脫不了身……他越想心情越是鬱悶~雖然臉上仍是一片漠然,心裡卻在喃喃咒罵著那陷他於不義的罪魁禍?zhǔn)住睦习帧?/br> 他垂下眼,望著那苦著一張臉的高橋管家,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妥協(xié)地要轉(zhuǎn)身走回包廂,自下頭傳來的,拍賣官渾厚響亮的聲音卻讓他頓住腳步: 「各位女士先生,接下來是編號第五十七號拍賣物—在中亞一帶出土,約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純金蛇環(huán)……」臺下眾人的目光順著拍賣官的手勢落在他身邊那覆著黑布的箱子上—拍賣官探手一揭,黑布落了地……四面皆由透明玻璃打造的箱子中,擺放著一座裹著黑色天鵝絨的小立臺,上頭~一只金色的手環(huán)在箱子周圍美術(shù)燈的照射之下閃著璀璨的光芒。 臺上拍賣官繼續(xù)滔滔不絕:「這蛇環(huán)外觀十分奇特,由工匠特意雕刻成兩條蛇互相糾結(jié)纏繞在一起,相交的頭部形成一個扣環(huán)形狀;除此之外,其雕工之細(xì)膩也是其藝術(shù)成就之所在,各位可以看到兩條蛇身上的鱗片全都栩栩如生……」 那不是鱗片……呆子,那是刻上去的佛經(jīng)……他在心中無意識地反駁著對方的說詞,然後自己也被自己嚇了一跳—話說他又怎麼會知道這種事!他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蛇環(huán)哪……?!! 「蛇由於每年均會蛻皮成長,因此常被古時候的人們視為生生不息的象徵……考古學(xué)家認(rèn)為,這蛇環(huán)很有可能是當(dāng)時祭司之類的人物所擁有,具有祈福消災(zāi)的象徵意義~」臺上的拍賣官頓了頓。「很可惜,這麼一只保存完整的蛇環(huán),目前我們卻找不到任何可以打開它的方法……因此~必須先提醒各位,這只蛇環(huán)大概只能作為展示用途,沒有辦法真正配戴在手上?!?/br> 臺下眾人一陣竊竊私語,不無可惜地打量著那環(huán)繞起來約只有小嬰孩手腕粗細(xì)的蛇環(huán)—就算作工再怎麼精細(xì),歷史再怎麼悠久,飾品若是不能配戴,其價值便免不了減損三分。 拍賣官善盡職責(zé)地提醒完畢之後,環(huán)顧場內(nèi)一圈,朗聲宣告:「那麼,現(xiàn)在就進(jìn)行第五十七號拍賣品的競標(biāo),起標(biāo)價是一百萬美~」 「三百萬?!骨迩謇淅涞纳ひ糇陨项^傳來—迅速到幾乎是截?cái)嗯馁u官的話尾。 眾人莫不轉(zhuǎn)頭搜尋著聲音的來源……只見呈圓弧狀的拍賣會場二樓看臺,一名黑髮的東方男子正抱著胸,半倚著圍欄,黑玉般的眼眸直接略過一樓會場對他暗暗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眾人,只專注地鎖著那抹金色。 男人出眾的長相帶來了高辨識度—在場的與會者只要是有點(diǎn)商業(yè)背景的幾乎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眾人鼻子一摸,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號碼牌。 只是個藝術(shù)品拍賣會嘛~為了一個小東西跟流川集團(tuán)的總裁槓上,絕~對~不是明智之舉!這是所有人此時心中的共識。 被男人打斷了話尾,而後又被對方強(qiáng)大的氣場所懾,好半晌才找回自己聲音的拍賣官,大夢初醒般地舉起了手中的小木槌:「三百萬一次,三百萬兩~」 「五百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