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相恨不如潮有信
孫悟空要瘋了。跟著這俊俏的和尚,不知有多少人把自己當成妖怪。還有一幫沒見過世面的,會說:“不得了啦,雷公來啦!” 靠,雷公要是有他這么標致,別說電母,王母都把到了好不好!至于現(xiàn)在還打光棍?審美要不要這么狹隘,這叫長得高級好么! 當然,偶爾,也有那么幾個眼光獨到的,看到他就叫“癆病鬼”、“丑八怪”。更有甚者,會直接問:“這是個什么東西!” 孫悟空的心,遭受了萬點傷害。 而每當自己的外貌遭遇嘲諷之后,注意是“之后”。一旁圍觀了全程的玄奘就會慢條斯理地走上前來,微笑著介紹:“施主莫怕,這是貧僧的大徒弟?!?/br> 接著,對方就會說:“哦,長老,你還像個好人?!?/br> 呵呵。 起初,見他眉清目秀,講話斯斯文文的,一副乖巧做派。相處久了,他才察覺,這個小和尚,不簡單啊。不僅愛暗搓搓地坑人,還有個要命的毛病,就是想太多。無論在多緊要的關頭,只要他愿意,就隨時隨地陷入瞎想狀態(tài),可謂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別說泰山,就是靈山崩了,估計他都無動于衷。你以為他淡定,其實是忽然上演內心戲了。悟空真的好奇,他是怎么撐到兩界山而沒掛掉的。 初冬時候,悟空身上多了件棉衣。其實他倒不怕冷,只是盛情難卻,或者姑且稱之為“師命難違”吧。 哼哼,其實他很享受這種感覺。 有時候,被掛念也挺好。 尤其是,這個人。 東方泛白,不遠處有人叫喊。 “別動!打劫!” “啊!”玄奘又作勢摔下馬。 悟空趕忙展臂去接。因為玄奘受點刺激就暈厥,他已經練就了百分百空手接玄奘的神功。 他不慌不忙地扶起懷里的師父,打趣道:“別怕。這些人是來給咱們送盤纏的?!?/br> 玄奘沉吟了片刻,拽住悟空的衣角:“六對一,要不……算了吧?” 算了? 打從生下來,他就不知道“算了”二字是什么意思。 當年的一樁樁,一件件,可都還印在腦子里呢。要是出海學藝“算了”,他怕是一早就老死在花果山了;要是被騙上天也“算了”,他怕是現(xiàn)在還在御馬監(jiān)養(yǎng)馬;要是那個人的死也“算了”,他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絕不輕言放棄。這是他的人生哲學。 算了? 哪那么容易算。 無視玄奘幽怨的眼神,他徑直走上前去:“不知列位怎么稱呼?” *** 遍地的尸首,數了數,六個,不多不少。 人啊,就是這么脆弱。輕輕一碰,小命就沒了。當什么強盜?一點不懂得珍惜。 愚蠢。 愚蠢,又危險。這時,就需要有人來替天行道。自己都不惜命,又指望誰能饒過你呢?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和那人并肩作戰(zhàn)的時候。他甩著如意棒,那人使一對金色短刀,薄如蟬翼,動作飄逸靈巧。“悟空,一個不留!” 嘖。 不過癮。 悟空解下他們的衣服和盤纏,笑吟吟遞到師父面前。 玄奘面色慘白。 “孫悟空,你干什么?” 孫悟空邀功似的上前一步,頂上玄奘的目光:“師父放心。一,個,不,留?!?/br> 從前,他也是這樣看向那人,那人也總是會迎上他的視線,默契地一笑。 這些日子,他不是沒有察覺到什么不一樣。因此,這也是一種充滿挑釁的試探。 他懷著隱隱的期待,綻出一抹自信的笑。 玄奘的眼神突然變得很遙遠,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他看陌生人的時候,也比現(xiàn)在要溫和。 哦? 玄奘緊閉雙眼,渾身發(fā)抖。他緩緩說道:“孫悟空,你殺人了?!?/br> 殺人?是的。 ——“你明不明白,他們只是打劫,就算送到官府,也不是死罪?!?/br> ——“就是死罪,也輪不到你來殺。你目無王法,這樣兇殘……叫我怎么辦!” 王法?傻子。那是對凡人的管束,怎么管得到老孫頭上? “你……”玄奘頓了頓,顫抖著問:“孫悟空,你可有半點憐憫之心?” 憐憫之心?他有啊,他對師父這樣的弱者,就充滿了憐憫,和關愛啊。 他一直沉默,心里卻在一句接著一句地反駁。 他懷著不解,拼命壓住性子:“師父,我這是替天行道,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你啊……” “借口!”玄奘打斷他,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家想殺我?退一萬步說,就算死在這兒,那也是我陳玄奘的命。倒是你,視人命如草芥……將來有人得罪你,你是不是還要接著殺????倘若有人狀告……呵,你隨時可以一走了之,反正,都是我這個當師父的不是?!?/br> 悟空頓覺遍體生寒。 玄奘把他當什么,殺人如麻的瘋子么? 況且,他根本不會把玄奘獨自丟下——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的。 何至如此? 說到底,玄奘會產生這樣的擔憂,是對他的不信任。 腦子里如閃電般飛過一個念頭:玄奘不是金蟬子。 ——是了,他如此怯懦軟善,怎么會是當年那個機敏霸道,不可一世的金蟬子? 玄奘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金箍棒一樣敲在孫悟空的頭上,他只覺得腦仁悶得生疼。 他越是啰嗦,孫悟空就越是火氣上漲。 孫悟空越是火氣上漲,就愈發(fā)湊近玄奘那清俊的面目,幾乎快貼上:“師父,想當年老孫占花果山為王,不知道打死多少人,六個毛賊,師父干嘛小題大做?” 玄奘被逼得貼到馬上,急得梨花帶雨,幾乎要哭出來:“你糊涂!就是因為你沒人管教,才惹出五百年前的禍事!你……” 放屁!根本就不是! 五百年前的禍事?他又懂什么! 悟空的思緒紛繁,五百年前的零碎光影不斷交錯著堆疊著擊進他的腦海,玄奘的話語一句接一句,連珠炮似的在他耳邊打轉,左不過都是些說他不配做和尚的話。 他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字——“走!” “悟空?!毙蔬煅剩骸澳鞘侨嗣?/br> “夠了——”孫悟空把頭上的僧帽揪下,發(fā)狠往地上一摔,驚得玄奘一蹦跶?!澳悴皇俏业膸煾?,我也不再做你的徒弟!” 管他呢。 呵,誰要做和尚啊。 *** 玄奘急忙抬頭,孫悟空卻已沒了蹤影。 他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孫悟空抽干了,身子一軟,倒在地上。白馬識趣地讓了兩步。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楚向玄奘襲來,就像…… 就像冰冷湍急的江水中,隨浪翻覆的一個棄嬰。 果然還是這樣么? 干嘛啊。 他呆滯地躺在地上,感覺自己就像第七具尸體,和不遠處的那六具達成了一種莫名的和諧。 他想笑。忽地想到一句話——果然啊,跨越種族的關系都沒有好結果。 他仿佛又墜入那駭人的夢,只覺得渾身上下骨rou撕扯著痛。 半晌,他才從地上爬起,拂了拂衣上的泥土。 如果孫悟空半路折回,他剛好會看到玄奘白凈的臉已被蹭花了,正吃力地拖著那六具尸體。 如果玄奘肯回頭再看,會發(fā)現(xiàn)他剛剛安放整齊的六人,已憑空不見了。 他撿起行李,掛在鞍上,一手抓著錫杖,一手抓著韁繩,孤單單向西行去。 清晨的白霧慢慢散去,玄奘的衣上沾了不少露水。要是悟空還在,這會兒早已拎起了他的袈裟,對他說:“師父小心?!?/br> 他想了一路,仍是不明白。他也不愿再想。 他試圖用以往的邏輯來安慰自己——倘若那伙強盜能忍住對錢財的渴望,便不會命喪于此;倘若他不走這條路,就不會遇到這伙強盜。倘若沒有孫悟空,那暴尸荒野的人,就是他陳玄奘。 可這次卻沒有奏效。 不,不是這樣。 孫悟空生性殘暴,倘若沒有他,那六人便不會死。孫悟空若不是自己的徒弟,便不會遇到這六人。 說到底,一千個一萬個不該都是自己。自己是個凡夫俗子,沒有那個福分,駕馭他孫悟空這樣的高徒。 是吧,這就是他的命。 “長老哪里去,怎么孤零零一個人 ?” 玄奘順著聲音瞧去,瞥見一位老邁的婦人,正迎面行來。 *** 孫悟空騰云而起,直直向東飛去。那小和尚惱人的模樣竟還在他眼前,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就是不肯合上,不容分說,一套套的都是歪理,恨得人牙癢癢。 要不是看在金蟬子的份上,早不知道掐死這破和尚多少回。 就這么回花果山? 他有些不甘。 這不甘或許是出于道義,或許是出于怒火?;蛟S,回花果山的意義重大,一旦徹底歸去,就無法再給自己編造一個多余的理由。其實,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氣玄奘,還是在氣自己——好像也沒什么區(qū)別。 按落云頭,徑轉水晶宮。 龍王聽得蝦兵來通報,說孫悟空來了,忙起身迎接。不接還得了?再把他這龍宮攪個不得安寧。他十足地相信,這猴子就算再多五百歲,也還是那副討債的強盜脾性。 “近聞大圣災滿,還未慶賀。想必大圣這是要回花果山去,重整洞府了?” 這老龍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孫悟空更郁悶了。 “呃……”孫悟空推脫:“我倒是想啊,只是可惜——做了和尚了。唉,觀音菩薩叫我皈依沙門,保那大唐來的和尚去靈山取經。” 老龍王生活的環(huán)境畢竟水深,瞬間心領神會,借坡下驢:“這是何等的好事,何等的功德?。〈笫ピ趺捶吹褂锌諄砦疫@水晶宮呢?” “我不過打死幾個毛賊,那和尚絮絮叨叨,非說我的不是!老孫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悟空嘆息:“一怒之下,就撇了他,欲往我那花果山去。路過你這東海,特來討鐘茶吃?!?/br> 老龍王忙命人奉茶,臉上嘻嘻賠著笑。心里想的卻是——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唐僧啊唐僧,我敖廣敬你是條漢子! 就沖這份解氣的大恩,我也要把這猴子給你忽悠回去! 孫悟空見老龍王憨笑得跟個傻子似的,也瞧他不上。扭頭瞥見墻上一副畫,題著“圯橋進履”。 *** 玄奘陰惻惻地瞧著菩薩留下的包裹。 他當真回來么? 那頂帽子繡花嵌金,很是好看。菩薩說,只要孫悟空戴上,就會聽他的話。 真的么? 最重要的是,菩薩說,只要戴上,孫悟空,就再也不會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