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覺得，悟空好像變了。

    方才在那驛庭之中，聽聞那驛丞說，國君因貪戀美色，搞垮了身子，要吃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他就忍不住悲痛起來，淚如雨下。此時，悟空竟然主動提出次日陪他進(jìn)宮，如果那國丈是妖怪，就把他拿下。

    更讓玄奘感動的是，悟空還主動去救那一千多個小兒的性命。

    這樣的悟空突然讓玄奘有些陌生——這還是之前那個殺人如割草的孫悟空嗎？

    看來，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人。

    悟空歸來時，已是夜半。他按下云頭，一見正在念佛號的玄奘，不由得心中歡喜，就走近前道：“師父，我回來了。”玄奘大喜，將他迎到房間里，轉(zhuǎn)身關(guān)上房門。

    “悟空，這次記你一個大功?！?/br>
    悟空迎面就攬起玄奘的腰，笑道：“師父，老孫知道你要說什么。其實，我只是為你?！?/br>
    玄奘就也笑著，一步一步向床邊倒退，悟空攬著他的腰，自然也被他一步一步帶到床邊去。

    終于，玄奘直接倒下，悟空被這力氣一扯，也撲倒在玄奘身上。

    只見玄奘笑嘻嘻地問道：“悟空，你的身子——會不會垮啊？”

    悟空聞言，便頂上玄奘的身子：“老孫一身銅筋鐵骨，金剛不壞，師父若天天要，便天天有?！?/br>
    ***

    冬殘春盡，又是一年光陰。

    沙僧與八戒閑聊，才知道原來一切不是他的錯覺。

    原來，他二人都發(fā)現(xiàn)，玄奘自從在獅駝嶺與大師兄舊情復(fù)燃后，面色是越來越紅潤，心情是越來越開朗，時不時還哼個小曲兒，跳起輕快的步伐。而大師兄呢，好像就不似先前那般上躥下跳的，整個人變得沉穩(wěn)了許多。

    八戒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拍了拍沙僧的肩膀：“這就是缺少睡眠的危害，記住，不能總熬夜?！?/br>
    沙僧心內(nèi)感嘆，還是更羨慕師父一點。

    正說話間，只聽玄奘說道：“悟空，這一路來盡是崎嶇山路，幸得此處清雅，一路太平。就在此歇馬罷?！?/br>
    沙僧就牽過馬，綁在樹上。玄奘大部分時間都只和大師兄說話，他和八戒早就習(xí)慣了，并且深表理解。

    玄奘又扯扯悟空的衣角：“另外……我也餓了，要你去化個齋?！?/br>
    悟空笑道：“那師父在此穩(wěn)坐，莫要驚怕，我去去就來?！?/br>
    悟空剛走了沒多久，玄奘屁股還沒坐熱，就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細(xì)細(xì)的呼叫。他凝神靜聽，依稀分辨出那呼叫聲中含的是“救人”二字。

    他便起身，循聲走去，只見一個女子，孤零零地被綁在樹上。女子見玄奘走近，口中高呼：“長老救命！”

    玄奘心內(nèi)一驚——靠，會不會又是妖精？

    他便不再走近，只遠(yuǎn)遠(yuǎn)地問：“女菩薩，你為何被綁在這黑松林里？”

    女子形容悲戚，聲音卻嬌滴滴：“長老，我是被強(qiáng)盜所擄，不想那幾個強(qiáng)盜為我爭風(fēng)吃醋，打了起來，一怒之下把我綁在這兒的。萬望長老發(fā)發(fā)慈悲，救我脫身！”

    嗯……

    玄奘有些猶豫。

    萬一她是個妖精，豈不是又要辛苦悟空來救？

    萬一她不是妖精，自己豈不是害了條人命？

    唉，頭痛。

    總不能直接問人家是不是妖精吧？是也不會說??！

    這些做妖精的為什么都愛搞這些拐彎抹角的，能不能坦蕩一點，能不能！

    玄奘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一瞬間，他非常想鼓起勇氣上前對女菩薩說，女菩薩你好，貧僧的元陽已經(jīng)不在了。這樣的話，說不定女菩薩會認(rèn)為他是個瘋和尚，讓他趕緊滾粗。

    卻說悟空縱起祥云，只見林間一團(tuán)黑氣，便料定是有妖精。他定睛一瞧，那黑氣下果然有個女子。再定睛一瞧，女子前面站著個人，竟然就是玄奘！

    悟空知道這個師父的善心病發(fā)作起來，吃藥都沒法治，索性不去化齋，先攔了他來。

    “師父，她是妖精！”

    啊？

    玄奘忽見悟空從天而降，還高呼女子是妖精，便連連后退了幾步。說時遲那時快，玄奘聰明的腦袋里閃過女子剛才說的“幾個強(qiáng)盜為她爭風(fēng)吃醋”，不由得想到，這女子年輕貌美，悟空會不會是吃醋了才說人家是妖精的呀？

    唉算了，之前兩次類似事件都是妖怪的套路，悟空也沒看錯，這次就聽悟空的罷。

    那女子見玄奘猶豫，趕緊又道：“長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活人性命若不救，又昧心拜什么佛念什么經(jīng)？”

    這話正好戳在了玄奘的心窩子上，他便與悟空道：“悟空，她說得對。俗話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不管她是人是妖，今日我若走了，就是對不起這良心?！?/br>
    悟空笑道：“師父，你要去救，我也不攔著你，免得你又和我惱?！?/br>
    玄奘便命八戒把女子解下樹來，悟空只是在一旁咯咯笑。玄奘聽著有些難為情——悟空這樣，好像他真的救了妖怪似的？他就問道：“潑猴！你笑個什么？”

    悟空頗為苦惱，卻也沒奈何，只得調(diào)侃：“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yùn)去遇佳人’?！?/br>
    呸！這個潑猴，就會拿他取笑！

    玄奘正難為情，只聽悟空那邊又笑：“師父，這女子腳小，不好走路，你不如把她抱上馬去，和你一同騎馬吧！”

    ??！

    玄奘要瘋了。

    ——這猴子不是個好人！

    悟空看著玄奘的背影，搖了搖頭，他的臉上卻是帶笑的。

    他這個師父，這沒邊兒的善心最讓他頭痛。

    誠然，玄奘若真是事事都依著他，或者不是rou眼凡胎，一眼就能分辨妖魔，這一路上的危難會少太多太多，他們之間的沖突也會少太多太多，給他帶來的麻煩和辛苦也會少太多太多。

    ——可，那還是玄奘么？

    ——可，他還會喜歡么？

    ***

    玄奘只覺得身上說不出的疼，渾身沒有力氣，頭昏腦漲。

    他知道，自己是生病了。

    第一日，他還覺得，睡一覺就好了，第二日，癥狀卻更加嚴(yán)重。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唉，沒辦法，寫遺書吧。

    從前被妖怪捉去，多少次生死關(guān)頭，他都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有悟空在，他總能與魔口脫險?？蛇@次不是妖怪，是他自己的病。

    玄奘的心里沒有絲毫的恐懼，他只是覺得，沒能替唐王取到真經(jīng)，很是自責(zé)；同時，出于個人的情感，也很舍不得悟空。

    明明前些日子還在問悟空的身子會不會垮，沒想到今日垮的卻是他。

    他早該想到的——小時候看的那些雜書中，書生與妖魔鬼怪交合，就會被吸干陽氣，三五年也就掛了。

    只是，他見這一路上有不少被妖怪擄走的凡人，動輒占了幾年，也活得好好的。于是，便敞開了心，踏踏實實與悟空在一起。

    他以為沒事的。

    造孽啊——玄奘覺得，自己是自作自受。

    悟空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他只覺得玄奘單純得有些可愛。

    他已是太乙金仙之身，又怎會吸玄奘的陽氣？

    ——倒不如說是玄奘吸他的罷。

    再者，玄奘可是他的人，那閻王小鬼判官，也有膽來勾？

    哦，托金頭揭諦的福，他和玄奘的事早已傳遍了三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日在火焰山，眾神降了牛魔王之后，都紛紛趕到玄奘面前道喜，害得玄奘瞪了自己好幾日。

    “師父，咱們在這寺里住了三日，他這寺中，已死了六個僧人了?！?/br>
    玄奘自然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那黑松林中的女子身上去。

    莫非她真是妖精？

    可，為什么這些妖精都用一樣的手段呢？

    沙僧在一旁見師父滿臉疑惑地喃喃自語，心說，因為只有你每次都會上當(dāng)啊。

    ***

    夜色已晚，天上有星，月還未上。

    悟空搖身一變，化作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悄悄來到佛殿。

    他學(xué)著記憶中玄奘的模樣，手敲木魚，口里念經(jīng)——這樣顯得比較清純，只是不知道妖怪好不好這一口。

    直至二更時分，忽然一陣風(fēng)響，就聽得環(huán)佩之聲徐徐而來。悟空瞇著眼，瞧見一個女子，便趕緊閉眼念經(jīng)。

    那女子走上前來，一把將悟空摟住道：“小長老，別人都在睡覺，怎么你在念經(jīng)？”

    悟空道：“許下的經(jīng)文，自需多念?！?/br>
    女子摟著悟空，往嘴上就親了一下，嚇得悟空差點現(xiàn)了本相。只聽她又道：“我與你到后面耍耍去?！?/br>
    哈？你又不是玄奘，和你耍個什么來。

    悟空也沒想到這妖怪如此直白，就委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jì)尚小，不知道什么交歡之事。”

    “你跟我去，我教你?！?/br>
    悟空咬了咬牙，心說，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就跟你去，看你怎的。

    女子就拉著悟空的手，摟著悟空的肩，出了佛殿，徑至后花園里。女子趁著悟空不注意，伸腿將他絆倒在地，自己就撲了上去，嘴里“心肝哥哥”的亂叫，伸手就去摸他的小如意棍。悟空趕緊推開女子的手，將身一跳，現(xiàn)了本相，那女子方才認(rèn)出悟空便是玄奘的大徒弟，架起雙股劍，就與悟空廝殺起來。

    玄奘正在鋪上擔(dān)心悟空被女妖精占了便宜，忽然一陣香風(fēng)，就將他卷走。

    ——呵呵，看來這次要被占便宜的，是他了。

    ***

    悟空輕輕地落在無底洞內(nèi)的門樓上，只聽那女妖精道：“小的們，快點安排素宴席來，我與玄奘哥哥吃了好成親。”

    悟空呵呵。

    玄奘哥哥也是你叫的？

    也罷，如果玄奘對這女妖精動了心，留在此處也未嘗不可。這無底洞的景色風(fēng)雅，也是個洞天福地，他也算放心。

    玄奘正在東廊下的窗格子下蹲著，郁悶得很。就聽腦袋上那熟悉的聲音傳來：“師父。”

    玄奘大喜，忙道：“悟空，快救我出去——”

    悟空試探道：“師父，那妖精要與你吃宴席成親呢，你在此與她生個一男半女，也不算壞啊。”

    玄奘差點被孫悟空這一席話氣死過去，這話好沒良心！

    他扶住窗格子，咬牙切齒，賭咒發(fā)誓道：“我若動了歪心，就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悟空咯咯笑道：“師父，我逗你呢。等下你哄她喝酒，我就順著酒水鉆進(jìn)她肚子里去，打殺了這妖精?！?/br>
    玄奘有些不忍，這猴子是不是占有欲太強(qiáng)了？畢竟人家只是想和他成親，又不是想吃他……

    悟空看破了他的心事，便道：“師父，妖精乃害人之物，你忘了她在鎮(zhèn)海寺殺的六個僧人了？”

    玄奘聞言，才感嘆自己方才的善心并不可取。他便道：“也罷，只是你要跟著我?！?/br>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有些混亂。

    玄奘先是依著悟空之言勸那女妖精飲酒，不料人家眼尖，把悟空變的蟲子給彈出去了……接著悟空那性子就起了，變作個老鷹，把一桌喜宴給砸了……

    唉，這個猴子的性子，總是發(fā)作起來就恨不得趕盡殺絕的。

    結(jié)果，砸了就砸了吧，這猴子還砸完就跑，剩他一個人在這yin窩里……

    這遭瘟的猴子也不想想，萬一那女妖精被惹毛了，要強(qiáng)上他怎么辦！

    他的清白之身雖然沒了，但是也不能這樣任人糟蹋?。?/br>
    沒辦法，他就只能又回到東廊下抱著大腿捂住下身瑟瑟發(fā)抖……

    后來，那猴子又回來了，還是叫他犧牲色相……

    ——他就想問問，自己犧牲這么大，孫悟空，你怎么補(bǔ)償！

    再后來，他就被妖怪送了出去……

    再再后來……

    再再后來，他就又被捉了回去。

    此刻，他正被那女妖精按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人家亂摸。

    玄奘嘆了口氣，在女妖精的一口一個“妙人哥哥”中，先替她念起了度亡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