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八
“你在外面也有些時日了,該回家了吧?”魔尊一手端起琳瑯侍奉給他的茶,很認(rèn)真的在品,盡管他不好此道,甚至連茶的品種都不認(rèn)識。 琳瑯頷首,“兒臣明白。” 魔尊放下茶杯,虛撐住下顎看向女兒,雖然她是如此聽話,可這聽話中又摻雜著不少疏離,每次她閉關(guān)修煉,像是在修怎么遺忘他,出來就當(dāng)成陌生人對待。 “你,在因?yàn)槟愀绺绲氖鹿治颐??”他沉思了一會兒,問道?/br> “君上誤會了,兒臣并無此意。” 魔尊撫掌笑道:“那就好,這小子當(dāng)眾造我的反,也不可不懲處,你先隨我回一趟魔宮,我先替你除了你身上最后的桎梏,你再來找他,不用取他性命,打斷手腳也差不多了,然后帶回去,關(guān)個千萬年,好讓他漲漲教訓(xùn)。” 這處置就很魔尊了,琳瑯?biāo)尖庵?,這樣做,恐怕讓他比死了都難受。 “可是君上,我最多和他打個平手。” 魔尊不以為意道:“無妨,縱然這次你渡劫失敗,也不能說是壞事吧,這次回去教你一種新的功法,修為上定能越過他去?!?/br> “兒臣先多謝君上。只是兒臣尚有一事不明,日前兒臣的確神魂受損,但師尊已為我治愈,為何君上說我還有桎梏,”琳瑯畢恭畢敬,模樣好不乖覺,“不敢隱瞞君上,前幾日我同一只雜毛妖怪交手,揮劍之時竟然覺得血?dú)夥?,這讓我感到迷惘,還望君上為我解惑?!?/br> 魔尊其實(shí)不耐煩看到她得體的言行舉止,而魔尊其人,與謝磬不同,向來是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伸手握住琳瑯的皓腕,不由分說便將她拉進(jìn)了許多,他笑道:“這樣說話聽得更清些——你問為何功力不穩(wěn),很簡單,無道雖然修補(bǔ)了你的神魂,到底你的功法是道門正統(tǒng),但仍是天魔之軀,以前你的修為深厚,靈力充沛,自然壓制住了這一點(diǎn),這一次神魂受損,這兩股本就相悖的力量在你的體內(nèi)交鋒,日久年深,必成大禍。”魔尊說這番話時態(tài)度倒是嚴(yán)肅了許多,他抬手將女兒垂落鬢邊的發(fā)別到耳后,輕撫著她的臉龐,嘆道:“這本也是我的不是,沒能早些察覺到,你師父這次替你穩(wěn)固了神魂,那么就由我來為你清除桎梏。放心,有我在,你不會出任何事?!?/br> 琳瑯斂下眉目,輕聲道:“有勞君上費(fèi)心,琳瑯敢問,君上要用什么法子替我治病,倘若不治……兒臣還有多少時日?” 會這么問,想必是察覺到了什么,魔尊一揮袖,手機(jī)自然出現(xiàn)了一卷書冊,將其遞給了琳瑯,“不用擔(dān)心,這方法甚是簡單,只需要你我雙修即可。” 琳瑯的指尖顫了顫,險(xiǎn)些沒拿住這冊子,望著面帶微笑的魔尊,說不出話來。 “怎么這樣看著我?”魔尊關(guān)心的問道,“這普天之下,能救你的只有這個法子,而功力之強(qiáng)能做到這一點(diǎn)的,除了我就只剩下無道了,或者,你更想和你師父雙修?” 琳瑯不禁感到大為窒息,“……君上,您是我的父親,師尊教導(dǎo)我,培育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琳瑯怎能……” 魔尊打斷她,口吻自是平常隨意,“什么綱理倫常,魔域中人還要講究孔孟之道不成?還是說這事你見得少了,或者……你心里念著謝磬,為了他,連救命的法子都不愿用了?!?/br> “我……” “沒什么你啊我的,你不愿意也不行,我來這里自然是為了將你帶回,等救了你的命,別的事,你愛如何便如何?!?/br> 她的君上一言九鼎,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了,琳瑯抿著唇,神色凝固,不知心底究竟是何想法。 魔尊的目光投向天際,不屑道:“他們以為謝磬投靠,又傷了你,我便斷了左膀右臂了么,可目前為止,這老天還沒贏過我一次。琳瑯,這件事也不僅僅是為你,我的心意,你能明白嗎?” 琳瑯目光似有震動,最終盈盈下拜,“兒臣……遵旨?!?/br> * 琳瑯隨魔尊回了魔域,本要一同去魔君圣殿,可途中掉了頭,不一時,落在了天絕山山麓上。 天絕山的山勢峭拔,怪石嶙峋,莽蒼松林在風(fēng)里起伏。夏季山溪水滿,琳瑯緣溪而下,林間烏鴉被驚動,叫了幾聲,又睡著了。野草叢生沒膝,求偶的昆蟲崾腰作歌,青蛙偶爾從她腳邊跳過去。 她徑直走進(jìn)天絕禁地。這洞窟位于整座山正中心,壁壘天成,向上是千丈的巖層,向下是黃土和黃泉。沒有風(fēng),沒有光,沒有聲。作為監(jiān)獄,是最深沉的黑暗,最孤獨(dú)的寧靜。 琳瑯在指尖點(diǎn)亮了一簇火焰,借著光四處逡巡:山洞中一池深水,光線所及的部分是墨藍(lán),所不及的部分是鐵灰。水中央石臺兀立,臺周浮雕猙獰狴犴,象征著無上威嚴(yán),烜烜赫赫。石臺作正圓形,直徑七尺,即是曾囚禁了她五十年的所在。 她苦笑一聲,名為修煉,實(shí)為囚禁,一切都因?yàn)樗類鄣母绺纭?/br> 琳瑯在山洞里來回走動,喃喃自語著:“于我而言,這里固然是牢籠,這世界何嘗不是更大的牢籠呵?!?/br> “——那么,你終將何去何從,謝琳瑯?”她仰起頭,第一次苦澀地念出這個姓名,激起山洞的回聲,繼而又是久久的死寂。 她涉水登上石臺,跪坐下來,摩挲著冰一樣的平面,口中吐出悠長古奧的咒語,然后屏息等待。 咒語搜集了囚徒在封閉空間里殘留的氣息,緩緩將她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琳瑯像是面對著一面鏡子,唯一的不同在于,她穿了一身白,鏡中女子則是青衣曳地?;孟竦拿夹挠袦匮诺妮p微折痕,睫毛低垂,唇角緊抿,臉色有如瓷器蒼白,頸側(cè)隱隱能看到肌膚下的血脈。她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原地,寬大的袖子端正地落在手背上,只露出十指的指尖,指甲因?yàn)槭パ@得半透明。乍看之下,這是在長期無望的等待后,一個逆來順受的、安詳而漠然的姿態(tài):像烈日下的露水,狂風(fēng)中的蘆葦,半是忍受屈辱的矜持,半是烙印苦難的憔悴。但是,囚徒的瞳仁光影幽微,如同苔蘚壓抑的深潭,水波不興,卻仍暗流涌動,在這副端凝、冷淡、輕塵不驚的外表下,透出了執(zhí)拗、痛苦、堅(jiān)定不移的神情。 琳瑯一動不動地看了她很久,像是一個人在鏡子里盯著映像的眼底,從中找到自己的第二重和更多重投影。 “我為你難過。”她呼吸急促地對幻象說,“自作多情,頭腦發(fā)熱,曾以為自己在對抗世界,其實(shí)是在試圖從世界面前逃離。世界找到你,借你的兄長的手擊倒了你,他以背叛回報(bào)你。處于這樣的困境,你是否想過報(bào)復(fù),還是仍想救贖?” 幻象不能聽,不能答。 “而魔尊期待你回應(yīng)他。你不得不回應(yīng)他,即使自身難渡?!绷宅樚岣呗曇粽f下去,“恨是錯,愛也是錯。進(jìn)不得,退也不得。我真為你難過?!?/br> 山洞里只有回聲在空空地饒舌。 “可是說到底,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琳瑯握緊了胸口的衣料,頹然說道。她驀地長身而起?;孟笏查g破碎。 她急急拔步離開石臺,但邁到石臺邊緣時,池水映出了她的白衣和激動迷茫的臉龐。琳瑯難抑地轉(zhuǎn)過視線,避開自己的倒影,用力揮下衣袖。水面被氣勁攪散,隱去了她的臉,而后隨著她的手指迅速而戰(zhàn)栗的描摹,從深處浮出了一張男性的臉:額頭高敞,眼神清迥如鋼;鼻梁嚴(yán)峻,唇線明晰如弓。美麗而強(qiáng)悍,沉靜又自負(fù)。 她站住了,思忖著說:“割鹿是可傷人,也可傷己的。他總是高高在上,不可企及。苛待別人,也苛待自己。不理會任何祈求或責(zé)問,也不表露任何歡愉或痛苦。他究竟忠于什么?他是一座冷卻的火山,抑或地下仍有熔巖?他的心是否比魔域之心更難探知?”一聲雞鳴忽然遠(yuǎn)遠(yuǎn)傳來。琳瑯愣了一下,循聲走出了禁地。原來自從天絕山被她用法術(shù)破開后,禁地亦不能保其禁忌,不復(fù)截然不與外界聲色聯(lián)通。但這只雞叫得太早,即使夏季晝長,琳瑯出門四顧時,也只到長夜將盡未盡的時分。它自管自一驚一乍,擾動不了夜色,倒白白地驚了心。 天絕山素以奇險(xiǎn)著稱,但琳瑯由密道出禁地、再下了西峰,地勢便略微緩和迂曲,其中一段稍平處,路邊荊棘里突然拔起黑黢黢的剪影,打遠(yuǎn)處映入眼簾只像一堆廢墟,近了才能看出是一座木構(gòu)的兩楹涼棚。山間這種涼棚是供行者歇腳之用,常有提籃挑擔(dān)小販在內(nèi)兜售茶水涼漿,因控上山必經(jīng)之路,往來人流可觀,算得上小小的要津。眼前這一座卻顯是荒廢已久,木質(zhì)腐朽發(fā)黑,頂上破了窟窿,柱腳長出小朵的蘑菇。別疑惑,魔域之中也有平常魔族百姓的存在,如同人間帝王治下的凡人,他們一心一意信仰著魔尊,在魔域安居樂業(yè)。 琳瑯搴裳走進(jìn),隨手拍拍一副剝了漆、積了灰的座頭,榫卯就一齊呻吟起來。多年前,若坐在這角落里喝一杯茶,也許正能偶遇某位前來踏青的居民。但自從一場山崩地裂劇變中,西峰落石堵塞了舊棧道后,山民便繞路而行,將這條不通的路連同路邊涼棚一齊棄置了。 此時,風(fēng)撕裂了云層,現(xiàn)出半片藍(lán)得發(fā)黑的夜空和疏落閃動著的星子。琳瑯走出涼棚,長發(fā)長衣在風(fēng)中飛起。她掠開吹到眼前的鬢發(fā),從指縫間瞻望了一眼星象,卻看到極高的一面斷崖上攀附著一個黑影,壁虎一樣,在風(fēng)里岌岌可危。她立刻彈指一點(diǎn),便有云彩飄過去,接住了這個黑影。 黑影在云端踉蹌了好幾下,一落地,倒是站穩(wěn)了,隨即往后退了一步,用力拍掉身上塵土,跪下來認(rèn)真磕了一個頭,然后站了起來:“公主,您回來了。我上回見您,就是被您從崖下救過命的?!?/br> “我回來了?!绷宅樸等坏溃澳闶恰边@人個頭不高,肩膀有些前傴,腰板卻直。穿山民常穿的褐衣麻鞋,袖子已為石棱棘刺剮裂。手上有泥,眼角有皺紋。他說:“公主,您不認(rèn)識我,我一直記得您。我叫羅睜!我沒有什么修煉的天賦,只能為族人采些魔藥,以求糊口,八十多年前,我在崖下采藥,綁在崖上的繩子斷了,上不去下不來,抓著松根掛了半天,是您把我放了下來。這回又是一樣。” 琳瑯道:“嗯,多年不見,你一向身體可好?家人可好?年成可好?” “托您的福。還是那樣,不好不壞。小女今年定下了人家?!绷_睜笑了,露出結(jié)實(shí)牙齒。他有一種鄉(xiāng)野的自在,像是山上一棵藤或溪里一條魚的孿生兄弟,即使在魔族公主面前仍然如此。 “您終于回來了,樣子還是跟以前一樣哪。我哪怕有魔域的血,可還是老了,頭發(fā)也白了一大半?!?/br>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琳瑯幾乎嘴唇不動地輕聲說了一句。天色逐漸亮起,晨曦穿透林間,投下許多繽紛的碎片。畫眉和戴勝隱在松蔭里啼囀。她的臉在天光里忽明忽暗,乍悲乍喜,片刻,方啞然一笑?!安辉缌?,你下山回家吧,免得教家里擔(dān)心。——等等,我給你把衣服補(bǔ)好?!?/br> 她再度彈指,羅睜衣服上的經(jīng)緯便生長起來,補(bǔ)全了缺口。他從藥簍里翻出了一把頂端開著紫色小花的瞿麥,遞給她:“您還是住天絕行宮嗎?” 琳瑯含混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不是你采的藥嗎?” “我記得您很歡喜這種花的?!辈伤幦私K于帶了點(diǎn)不安地說。 “謝謝你。”琳瑯忙接過了,“我現(xiàn)在也很歡喜?!?/br> 別過采藥人,琳瑯繼續(xù)往前。天絕山腳下阡陌縱橫,其中黍和粟柔順地生長著,垂下沉重的穗頭,高粱則挺著筆直的稈子。羅睜穿過田野回家的時候,村落里定然群雞和鳴,叫破黎明。 她的行宮一帶,彌望的是草木深深,草木深處影影綽綽藏著角飛檐。映著新鮮的朝陽,墻外的松樹巍然肅立,墻內(nèi)的桃樹探出枝頭。琳瑯推門進(jìn)去,就見桃林掛了果,皮rou飽滿且香氣淋漓。桃林當(dāng)中一條平直甬道通到殿上,以白石鋪成,縫隙里長出蒲公英,開出一球一球小黃花,冒出茸茸的白絮。 謝磬的信與琳瑯同步到了圣母宮,恰恰好好在她踏入門口的一霎懸停在了眼前,言他去南海靈光洞府,不日可見。措辭并無花頭,亦不用信封,不過尋常春蠶紙折了叁折,難得的是八行箋一揮而就,恰恰好好寫滿八行,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寫慣公文的人才有這本事。謝磬以前幫著魔尊治理魔域,鎮(zhèn)日與文書打交道,落筆倒非那種詰屈聱牙文字,而仍是曾為倉頡所造、許慎所解、鐘王所書寫的人類文字。他的筆勢清勁,結(jié)體剛健,鉤如刀,畫如戟,直可以令人想見寫字者抿成直線的嘴。 天絕山本就地氣莽厚,行宮由魔域匠作監(jiān),按階品統(tǒng)一式例建造,青瓦白墻,高屋廣庭,為了教人望而生敬畏,是簡素莊重的氣派。既出自天工造物,房屋自無腐朽之虞,門軸輕靈應(yīng)手,仿佛主人隨時會回來。這一日是夏季里響晴的天氣,殿上卻極晦暗,晦暗得桌椅似乎都顯憂悒。琳瑯打開神座后的北窗采光,原來檐后生了一棵大欒樹,樹冠廣袤如華蓋,把神殿遮暗了。這時,才不期然看到窗口掛著的那一枚銅鈴,經(jīng)風(fēng)經(jīng)雨,已給銅銹蝕脆了,也蝕啞了。樹蔭里細(xì)碎的光透過窗,照亮了屋子,給她的臉抹上了微弱的笑意。 要進(jìn)起居的內(nèi)室,才能看出幾分閨閣氣息,稱得上一句滿室天香貴胄家。窗前有琴,壁間有劍,案上散放凍石茶具,幾卷經(jīng)書蓋住了書冊、叁洞玉書,十二開花鳥屏風(fēng)鮮妍如新:河畔草、園中柳,菱枝弱、桂葉香,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水田白鷺、夏木黃鸝,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伯勞暮飛、烏桕低垂……琳瑯摸了摸那些通經(jīng)、斷緯、挑織、平繡、纈染、退暈、彈墨、蹙金、借色、套針,環(huán)環(huán)相扣,綿綿不絕,藕絲紡的線,云絮織的錦,要多少寂寂歲月才能成的。柳下的一縷涼意,蓮心的一點(diǎn)苦味,都是女兒家曲折玲瓏心思??蓮d里一幅中堂,寫柳子厚寒江獨(dú)釣意境,大片留白,層冰積雪,千山鳥飛絕而萬徑人蹤滅,分明又是蒼涼邈遠(yuǎn)?;仡^看堂上雕像,眉目靜婉之外,竟也似別有一種闊朗氣象。 也仍記得,和他一同在院中品茶論劍。 琳瑯從架上抽了一只筆,耗費(fèi)半晌工夫,寫成給謝磬的復(fù)信。將信寄出后,她到院里摘了一籃蜜桃,重新封門鐍戶,飛往了魔尊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