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游戲(1)
十一年前。 七月下旬第一天,夏日炎炎,大暑將至。 日本的大部分學(xué)校將在這日正式宣布結(jié)束課業(yè),進入暑假。 臨近放學(xué),班里的中一生們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宮崎優(yōu)子剛和后座的一幫女生聊到幾天后的隅田川花火大會,興沖沖地想與鄰座分享:“Mi醬,我們穿浴衣去……”但當撥開身旁圍著的人群,卻不見林謐蹤影。 林謐是她從小最好伙伴,與她同住港區(qū)西麻布,每天一起上下學(xué),幾乎形影不離。 她微微皺眉,“欸……去哪里了?” 浴衣的事可太重要了,她想馬上和好朋友商量一下??烧伊艘蝗?,沒看到林謐,反倒發(fā)現(xiàn)林謐的課桌和儲物柜都已清空,她呢喃著:“這太奇怪了……”這時手機振動,優(yōu)子打開一看愣在當場,居然是條簡單的告別短信。 “今からイギリスにいく。さよなら、ゆうちゃん?!?/br> 從現(xiàn)在起我去英國了。再見,優(yōu)醬。 林謐收起手機放進背包,順從地跟隨接送人的腳步,邁入機艙。一路困頓,待抵達陳氏莊園時,已近深夜。 陳家人早年在滬以紡織生意起家,經(jīng)過幾代人不懈發(fā)展,各色產(chǎn)業(yè)遍布全球。隨著時局動蕩,陳家人從滬遷到港,再從港遷到英,但和一般傳統(tǒng)華商一樣,始終尊崇風(fēng)水之說,篤信天圓地方,水能生財。故而與一般哥特式或巴洛克式的莊園不同,陳氏莊園方正規(guī)矩,臨湖而建。 夏日倫敦氣溫明顯要比東京低一些。晚風(fēng)微涼,吹進車內(nèi)。黑色汽車駛過大門,穿過小樹林。月光清澈明亮,森嚴寂靜的莊園建筑連同湖中倒影一起,就這樣第一次映入了林謐的眼簾。 車停畢,傭人上前提走她的行李,管家引路帶她行至大廳內(nèi)。大廳空闊安靜,只聽到落地座鐘發(fā)出“嗒嗒”聲響。時間過得緩慢,林謐煢煢孑立,形單影只,看著大廳里側(cè)往上延伸的長長樓梯,內(nèi)心期待,不知爸爸口中的“安迪阿姨”什么時候才能出現(xiàn)。 安迪阿姨……她從小就熟悉這個名字。她七歲時因心臟病過世的mama曾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安迪阿姨住在英國倫敦,是mama最好的朋友,聽說mama有了可愛的Miko醬,安迪阿姨總說有一天會來東京探望她。爸爸也無數(shù)次拿著mama的大學(xué)畢業(yè)照,指給她看,哪個是跟mama交好的安迪阿姨。照片中的女人身形美麗,笑容張揚,很是陽光肆意,和站在身邊溫柔含笑的mama截然不同。 終于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林謐抬頭,看見樓梯上出現(xiàn)一個女人的瘦削身影。她不吭聲,試圖想把眼前的這位與印象中那張照片里的女人重疊起來。直到女人站到跟前,露出冷淡面孔,殊無笑意地跟她說:“林謐,既然林之恒把你托付給了我,我會照顧你長大。” 林謐這才開口說了來倫敦后的第一句話,小心翼翼:“女士,你好,請問你是安迪阿姨嗎?”女人仍舊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也不多看她一眼,就叫來管家吩咐兩句離開了。 安迪阿姨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呢。 看著安迪的背影消失,林謐只覺兜頭一盆冷水澆過來,手腳發(fā)涼。 一瞬間,她就開始想念遙遠的東京,想念每天吵吵嚷嚷的優(yōu)子,想念那群聽到她名字就會起哄的中一生們,更想念西麻布里那個和爸爸住在一起的家。 一時鼻酸,她在心里責(zé)怪起爸爸,為什么要去南美做什么勘探工作,把她托付給與她素昧平生的女人,讓她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 管家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拉過她的手,剛帶她走到樓梯口,卻聽到一個譏誚的男聲從上方傳來:“怎么,又是一位譚小姐?” 林謐疑惑仰頭,看見樓梯那端有一個高高身影,清瘦頎長,穿著一身寬松條紋睡衣,雙手插袋,很是一副慵懶隨性的模樣。待到樓上人走下樓梯,林謐看清長相,不由愣怔,因為他長得實在是……好看得有點夸張。 和她平時相處的那些青澀的男孩完全不一樣,他像極了優(yōu)子平時愛看的那些少女漫畫里五官精致的男主角。要不是親眼所見,林謐還以為這種長相的男生純屬女生癡心妄想所做的美夢。如果優(yōu)子在場,她一定會尖叫出聲,跺腳捂嘴,然后立刻見異思遷,趕緊撕掉下個月偶像見面會的門票以示忠心。 接著她聽見年近五旬的管家恭敬地說:“先生,這位是林小姐?!?/br> 先生?林謐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sir”這個稱呼。眼前人雖高,但身量單薄,左右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有無成年都未可知,居然被稱作為先生? “林小姐?又是哪里來的林小姐?”這位“先生”漫不經(jīng)心瞥她一眼,戲謔道,“還有,這也未免太小了?!?/br> 林謐雖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聽得出他口氣里的輕蔑鄙夷真是半點都沒有掩飾。這家人都是這樣無禮嗎?想到此處,她毫不遲疑地回以怒目而對。 他卻視若無睹,沒有多加理會,好似只是不經(jīng)意路過,擦肩就往別處踱步而去。 之后,林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二樓,走到自己的房間。管家關(guān)上門離開后,她就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她活到十三歲,沒有哪一天的感覺比這一天更糟糕。以往在學(xué)校,她也有被嘲笑過。她姓林,卻沒有跟一般日本人一樣念作hayashi,而是仍按照中國人的讀法。但她的名因為日語里沒有“謐”這個字所以改成了順從日本人讀法的Miko。日本人的從眾心理已成普世文化,像她這種不中不日的名字自然成了很多人枯燥校園生活的調(diào)味劑。她也曾感到不快,卻并沒有很在乎。 但這天,林謐翻過身,趴在床上想,一定是因為第一次來到他鄉(xiāng)異國沒有親友,一定是因為莊園太大安迪阿姨太冷漠,才會讓她覺得委屈憋悶,心緒不寧。絕不是因為那個人。不是因為那個人的譏嘲,不是因為那個人的輕視。 更不是因為那個人……甚至都沒有像她看他一樣好好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