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夜幕臨下。

    長于云熾悄悄來到文選秀才院中，偌大的院落只亮著一處燈光，從軒窗看去，那人正在拂拭沉木古琴。

    安置秀才的宮殿本是一院三落，但文選偏只選出了一人。

    路過的宮女最先發(fā)現(xiàn)了皇上，趕忙上前行禮。

    連君清聽見動(dòng)靜，連忙走出房門。

    他依然穿著今日的淺色綈袍，潔白的衣衫袖邊是精致的紺青色魚鱗水波繡紋，與他凜若霜雪的清雅氣質(zhì)相輔相成。

    連君清步履穩(wěn)健，行規(guī)禮止在長于云熾面前行禮，“參見皇上?！?/br>
    長于云熾觀其面色，長峰微斂，薄唇緊闔。雖體態(tài)從容，但細(xì)看之下神色當(dāng)中透露出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抬手示意連君清起身，“連公子無論是今日殿前亦或是現(xiàn)下，眼中并無異色，不似朕見公子，很是意外？”

    連君清未曾起，道：“小人目無珠玉冒犯了皇上，還請皇上恕罪?！?/br>
    長于云熾沒有強(qiáng)求，隨意在他身旁踱步，“何時(shí)知曉是朕？”

    連君清答：“皇上離去的第二日。”

    “哦？”既不是當(dāng)晚，也不是連氏回去之日，更不是今日。長于云熾疑惑。

    此時(shí)，連君清從袖套間拿出一個(gè)暗羽鎏金的香囊。

    長于云熾了然，這確實(shí)是她讓青雀特意做的香囊，用的是裴梓安常用甘草花藥，繡的是他們之間相通的字“安”。

    “朕記得連公子本意從政，為何來走這選秀之路？是家人逼迫抑或是公子覺得只要能登朝堂，無論是走何道路都無所謂？”長于云熾問道。

    調(diào)查連君清之時(shí)，知曉他曾以身有隱疾，不能生育為由拒絕夏氏。

    若他不愿，他亦可以身非健全為由拒絕入宮，也可不必文采顯露奪得頭魁。

    “……起初確是家人提及，但選秀入宮亦是君清的選擇。”連君清沉著道：“清自幼喜好琴樂，轉(zhuǎn)軸撥弦，余音裊裊所贊的皆不過琴藝醇熟爾爾，從未有人在意清之所想，但皇上不同……世間從來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長于云熾頷首，似乎明白了當(dāng)日離去之時(shí)連君清為何告知了自己的名諱。

    長于云熾彎下腰，玉指輕點(diǎn)連君清下顎，杏眸直視：“就因?yàn)槿绱耍俊?/br>
    一向面容冷峻的連君清，眼中多了一絲慌亂，回道：“是?！?/br>
    長于云熾提起嘴角，道：“起來吧?！?/br>
    連君清緩緩起身。

    “朕以為連秀才會選藝試，今日見汝之文采確實(shí)驚人，竟無人能出左右，讓朕好生為難?！遍L于云熾道，“這準(zhǔn)備的地方，竟成多余之處?！?/br>
    連君清誠實(shí)道：“君清對選秀之事不太熟悉……以為卷宗要全部完成，故而cao之過急，還請皇上寬宥?！?/br>
    “呵?！遍L于云熾道，“以連秀才的文筆，參加狀元入朝為仕皆可足矣，為何從不曾考取？”

    只見連君清神色消沉，沉默少頃，眉宇間如同終年不化的冰山，緩緩道：“并非君清不愿，只是家中姨母只期盼清能找個(gè)可靠人家，富貴安生……可清仍想以單薄之軀為國獻(xiàn)力。家母也曾是朝廷官員，在世時(shí)，常教導(dǎo)清憂國恤民。取名君清，也是告誡，讓清直言忠貞，一世清明。”

    長于云熾繼續(xù)問道，“既然如此，夏家官運(yùn)亨達(dá)也不失為一個(gè)捷徑，連秀才何不愿意？白白耽誤許久。”

    “忠君衛(wèi)國，自然是忠于君王國土，而非世族官吏。”連君清斬釘截鐵道。

    “哦？連秀才這是跟朕表白嗎？”長于云熾驚訝道。

    連君清因?yàn)橥蝗缙鋪淼脑掝}轉(zhuǎn)變有些無措，拱手道：“請皇上明示。”

    “如此急切地要證明自己？非跟朕表白難不成連秀才還有其他打算？”長于云熾貼近連君清道。

    連君清傾身后退了些許，他才意識到自己確實(shí)有些急切，反而適得其反。

    “君清之心，日月可鑒。”連君清誠懇道。

    長于云熾不依不饒，踮起腳，檀口近乎要貼上連君清下巴，“除非你親朕一下，朕就信你?！?/br>
    連君清僵在原處，清冷的丹鳳眼此刻如同被驚起的羽蝶，他既不敢后退躲避，更不敢迎面向前。

    “皇……皇上……”連君清生硬道。

    僵持片刻，似乎天邊的星辰也要趕來看熱鬧。

    長于云熾看著連君清窘迫的表情，似乎再等下去，面前之人就要窒息暈闕，嗤笑一聲，“朕跟連秀才說笑的?！?/br>
    說完，長于云熾主動(dòng)離開連君清，眼前之人復(fù)又恢復(fù)清冷的神情。

    “既然連秀才有意為國獻(xiàn)力，朕許你為少書吏，你可愿否？”長于云熾道。

    連君清微怔，未想到有此轉(zhuǎn)折，叩謝道：“謝皇上恩賜?！?/br>
    長于云熾抬了抬手。今天想問的話也問完了，是時(shí)候該走了。

    “今日連秀才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朕也回宮了?！遍L于云熾道。

    “皇上。”連君清躊躇了一會，道：“請皇上再給君清一次機(jī)會?！?/br>
    “什么？”長于云熾疑問道。

    連君清低下眼簾，小聲道：“吻?！?/br>
    藝試開始。

    長于云熾在藝臺前看了幾位秀才的才藝，有舞有歌有奏有戲，皆不過平平而已。

    參選藝試的秀才是最少的，身為男子若非真的武不能行文不能書，一般達(dá)官貴人子弟也不會放任自己的男兒去學(xué)藝。

    一來，男子的美感與樂感遠(yuǎn)不如女子共情；二來，男子的靈活度與柔韌度皆不如女子柔和；故而難以達(dá)到精妙絕倫的境界。

    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男子學(xué)藝在古時(shí)認(rèn)為是討巧取樂的技藝。

    一曲悠揚(yáng)的北漠風(fēng)情曲傳來，魚貫而出幾名掩面桃色羅裳舞女。琵琶聲驚起，躍出身姿輕盈，紅衣雙劍主舞，回旋如花，立颯如桿。

    這一場景很是熟悉，是長于云熾曾在北漠見過的表演！

    長于云熾細(xì)看主舞男子，薄紗掩面看不真切。更何況離長于云熾離去北漠已有幾年，讓長于云熾難以確認(rèn)。

    當(dāng)年，在天寶閣一年一度的花蔻初升之日，長于云熾曾遇見一個(gè)舞藝絕妙的男子——紅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