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的商業(yè)街很熱鬧。

    “我有點累了?！庇釡Y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覺得非常疲倦。

    “今天這么快就累了嗎？”逛街的時候，衛(wèi)楷總是體貼地走在她的左側(cè)，他低頭問她，“那我們要不要去咖啡店里坐一會兒？”

    “不用?！逼ü筛静荒苷吹首樱看闻龅骄蜁囮噭⊥?。她出門前對著鏡子看過，鞭痕全部腫了起來，像一條條青紫色的大螞蝗爬在她的皮膚上，“衛(wèi)楷，你看過心理醫(yī)生嗎？”

    “沒有。怎么問這個？”

    “沒事，我隨便問問?！?/br>
    “肯定有事?！彼樖职盐懿宓侥滩璞?，遞過去給她，“看你這悶悶不樂的樣子。憋著多不好，和我說說吧?！?/br>
    她接過奶茶，捏著吸管到底部尋找珍珠，“我只是覺得累了。喜歡一個人，但是一直得不到回應(yīng)的感覺，真的很難受?！?/br>
    “嗯，”他認(rèn)真地看著她，“女孩子不應(yīng)該過得這么艱難。”

    “特別是...唉，算了，你可能不太明白?！?/br>
    “我明白?！贝┲７目±噬倌晟碇苁且黄x煌燦爛的燈火，斑斕的光芒和濃郁的愛憐都倒映在他明亮的眼睛里，“我當(dāng)然明白。因為明白，才不希望你也這樣辛苦?！?/br>
    他的眼神看得她心頭發(fā)酸，“衛(wèi)楷，我們...”

    “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她耳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衛(wèi)楷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有溫?zé)岬囊后w滴在她的臉上，她用手一抹，全是鮮艷的紅色。

    “衛(wèi)楷！”周圍激動的人群爆發(fā)出尖銳而嘈雜的聲音，巨大的哭喊聲、尖叫聲、怒罵聲此起彼伏。她嚇壞了，從他胸膛的縫隙里往外看。

    腳邊全都是散落的車體碎片，碗口粗的行道樹被連根拔起，攔腰撞斷的路燈殘骸閃爍著昏黃的光。

    “衛(wèi)楷！衛(wèi)楷你沒事吧！！”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得大叫起來。他卻一直把她按在懷里，任她怎么掙扎都沒松開手。

    “出車禍了，前面有人重傷。”他緊緊摟著她，“你膽子小，還是別看了。”

    “可是你也受傷了??！你在流血！！”

    “我沒事。”他揉了揉她的腦袋，“只是被廣告牌劃到手臂了?！?/br>
    “不，這樣不行！”澆在她臉上的鮮血越來越多，簡直像開了水閥似的涌出來，“你要趕快去醫(yī)院！”

    俞淵看不見這場車禍?zhǔn)嵌嗝磻K烈，只聽到好幾輛救護車亮著急救燈呼嘯而來。而她一直被衛(wèi)楷緊緊地護在懷里，等到了醫(yī)院急診室里，他才慢慢松開她。

    “?。?！”醫(yī)生解開包扎帶的瞬間就立刻有鮮血滲出來，因為腫脹的關(guān)系，衛(wèi)楷胳膊上傷口的皮rou向外翻開，一片血rou模糊，“你！你...”

    “好了，你別看。”他擋著她的眼睛，“應(yīng)該要給傷口縫針，你在走廊里等我一會兒好嗎？”

    “好，好...我等你，我等你！”

    “別哭啊，只有一點點痛，我不騙你?！奔痹\室門外人很多，鬧哄哄的。衛(wèi)楷的聲音卻依舊是那樣的沉靜溫柔，“你去洗把臉，然后到一樓便利店里幫我買點吃的?！?/br>
    “好...你要好好的，我買了東西，就在走廊里等你?！彼哪樕硝r血灰塵眼淚都混在一起，看起來比他還要狼狽，“你縫好傷口就回來，我在這里等你...”

    “嗯，你去吧?！?/br>
    在衛(wèi)楷的再三勸說下，她才轉(zhuǎn)身去了女廁洗臉。暗紅血痂把她臉頰旁邊的短發(fā)都粘在一起，用自來水沖了很久才慢慢融化開。內(nèi)疚和不安在心里激烈碰撞，她忍不住又哽咽起來。

    好像過了半個世紀(jì)，她才平復(fù)下情緒走進電梯。下行的電梯里人不多，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對今晚那輛失控的肇事車唏噓不已。這么大的世界，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她知道那些沒有受到傷害的人們也許會將這場車禍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隨著時間流逝，誰都不會記得這場死傷慘重的交通事故了。

    她突然覺得很難受，默默地挪著腳步擠到了轎廂邊緣。電梯下到一層開門的瞬間，她竟然看見一個與舅舅極其相似的身影，正站在電梯門外。

    她愣在原地，身體被急匆匆離開電梯的人們撞得東倒西歪。她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舅舅沒有消失，他還站在那里。

    “舅舅...”

    當(dāng)看向他的臉時，她被嚇得倒退了一步。他像剛殺完人似的雙眼通紅，又仿佛重傷的巨獸般狂亂地喘著氣。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舅舅，驚駭?shù)靡粫r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睛里都是血絲，目眥盡裂地瞪著她看了好幾秒，然后突然沖上來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大得快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了。

    “啊！”她痛得尖叫起來，“你，你放開，好痛！”

    他用力地盯著她衣服上的血跡，“你受傷了？！”

    “沒有沒有，這不是我的血！”他的聲音簡直啞得不像話，她擔(dān)心地抬頭問他，“你怎么了？”

    舅舅卻像根本沒有聽到她說話似的，低著頭仔細(xì)地查看她的全身上下。

    “你，你別...”陸續(xù)有人走進電梯轎廂，她慌忙攔住那雙在她手臂上按壓著到處檢查的大手。人們獵奇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他們身上，她的臉開始漲紅了，壓低聲音朝他喊，“你干嘛呀？快放開我...”

    直到電梯超時發(fā)出了滴滴的警告時，他才猛然松開了她，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舅舅！”她急得追了出去?？墒撬哪_步?jīng)]有停頓一下，直接走到大廳外面，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里。

    “舅舅...”她輕手輕腳地坐到副駕駛，“你怎么了？”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過了片刻他摸出一根煙，右手卻還在微微顫抖，瞄準(zhǔn)了很久，打火機的火苗都沒能點燃煙屁股。

    “啊！”她剛看見舅舅把香煙丟出窗外，還沒反應(yīng)過來，整個人就被他一把拽進了懷里。

    “到底怎么了？”她被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樣失控的他實在是太不正常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俞淵，我看見他們轉(zhuǎn)發(fā)現(xiàn)場視頻的時候，已經(jīng)七點多了?！?/br>
    “??？”什么視頻？她困惑地抬頭看他。

    “你不接電話，短信也不回。后來我找到那條路上，他們說，看見你了。”

    “我前面是在那里，”他好冷，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他，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但是我沒事，你別擔(dān)心...”

    “地上都是血。他們指給我看，說那個穿著一中校服的女孩子被撞飛十幾米，當(dāng)場死亡，已經(jīng)被急救車送到殯儀館去了?！?/br>
    她哪里見過舅舅這么脆弱無助的樣子？聽著他低啞的嗓音，她急得都快要掉眼淚了，“不是的，那不是我...”

    “開車過去的時候，我覺得像在做夢一樣。”

    她知道那個殯儀館，就在東郊。靈堂前循環(huán)播放著哀樂，蠟燭香火整天整夜都不會斷。

    “舅舅，你看我一眼啊...”她搖著他的臂膀，“你看，我真的沒事，我沒事...”

    “我看到了?！彼髅魇强粗?，但眼睛卻沒有焦點，“在火化間旁邊的走廊里，我看到你向我跑過來。你變得很小，只有半個我那么高，然后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哇哇大哭地向我跑來?！?/br>
    那時她還在上幼兒園，是個夏天。她睡醒后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鞋子都來不及穿，光著腳丫就踩在水泥地上追出來，撕心裂肺地哭著到處找舅舅，把鄰居都嚇壞了。

    “我在這里...舅舅，你不要難過，你千萬不要難過...”她說著說著，眼淚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手背上。

    原來心痛真的會傳染，順著他們相連的血脈，瘋狂地爬上她的心臟。她感覺到他的痛了，因為他痛，她也好痛，痛到不能自己地大口喘氣，溢出眼眶的淚水都灌進了她的脖子里。

    “停尸房里燈特別亮。拉鏈被打開以后，你的短發(fā)露了出來，亂糟糟的。”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fù)崦暮诎l(fā)，“我想起幫你洗頭的那次，感覺就像是在昨天?！?/br>
    想到他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太平間里，她就如同被潑了一臉沸騰的鐵水。她表情扭曲地嚎啕大哭起來，兩只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不...你別難過...不是我，那個不是我...”

    “但是后來，我沒有再讓他把尸袋往下拉了，我害怕看到你的樣子?！?/br>
    “舅舅...你，你不要哭...”她語無倫次地想要安慰他，“你不要怕，你別哭...”

    他眼睛里是干澀的，眼眶卻紅得讓她心慌。

    “而且那里太冷了，你會被凍壞的。萬一感冒了，還要我照顧你。那時候我就在想，我必須把你帶走?！?/br>
    她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眼睛周圍。她一邊吻他，一邊痛哭。胸腔里的哀鳴聲尖銳而響亮。

    “我又想，如果時間可以倒回一個小時，該有多好。如果可以，我絕對不會對你做那樣的事，也絕對不會把你氣走了?！?/br>
    他的臉頰上都是她的眼淚，他冰涼的鼻尖觸碰在她的下頜。

    “對不起。俞淵，你打我吧?！彼テ鹚氖郑约荷砩洗?。

    “不...”她已經(jīng)夠痛了，不要再打了，“我不要...別打...求求你別打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竟是這樣喜歡著他，喜歡到明明打在他身上，卻痛到了她心里。喜歡到看不得他有一絲一毫的難過，喜歡到恨不得自己代替他去承受所有的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彼罩氖郑阉o緊地?fù)нM懷里，“你可不可以原諒我，你原諒我好嗎？”

    她已經(jīng)講不出完整的話來了，連只言片語都不能說出口了，只能嗚咽著不停點頭。

    他們的鼻梁互相觸碰著廝磨在一起，她張開了顫抖的嘴唇，輕輕地含住他的。

    她從沒想過他們之間的初次接吻會是這樣的。冰冷的，血腥的，苦澀的。仿佛他們的唇齒之間交換的不是濃烈的愛意，而是末日來臨般的絕望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