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血寸心(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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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九年,十月,南越本應允大和退兵四十里,歸還失地,然而越帝失信,不知于何處請來巫蠱師,給活人和尸體種蠱,控制人心智,使其成為見人就咬的怪物。 南越軍隊避戰(zhàn)于數(shù)十里外,派人放出蠱蟲,僅僅兩萬傀儡軍,因其不怕疼痛,毫無自覺,只能砍斷頭顱方才令其徹底死亡,驍騎軍一時無防備,竟?jié)?,不得已之下退居關內,緊閉關門。 青靄關關門沉重,以玄鐵鑄就,雄關固若金湯,傀儡軍只會撕咬,手無武器也只能在外徘徊。 血傀儡不辨敵我,見人便咬,南越大軍也不敢貿然攻城,雙方再次僵持。 皇帝知道此事,口吐鮮血,面露寒鐵。 “琉夜這個混賬!混賬!”他受了重傷,那日血傀儡殺進營帳,雖然被及時阻攔,但不防這幾具傀儡竟然手指藏毒,皇帝不慎,中了血毒,隨行太醫(yī)已經(jīng)進行拔毒,但因為關內物資緊缺,藥物供應不上,無法完全康復,只能拖著耗著。 “他承諾退兵,朕便會將越太后毫發(fā)無傷地歸還,他竟敢,竟敢……” 皇帝抹去額頭冷汗,嘴唇煞白,抖動不休。 “這個人,毫無信用!不講道理!” 說完,皇帝頓住。 過了會兒,他短促地笑起來,笑得很響,牽扯到了傷口,嘴角溢出黑血。 他同時也想到了很多,想到許多年前,越帝尚且不是越帝,只是一個被羈押在大和深宮的人質。老越帝是個好父親,膝下兒子個個都愛,哪個都不舍得送上門來給老皇帝殺,剛巧找回了個流落民間的私生子,歡天喜地地送了過來。 琉夜在大和待了兩年,十二歲的時候因各種原因被送回了南越。他在大和的兩年,與當時尚是皇子的皇帝關系頗為要好。 不料,落到現(xiàn)在這個局面。 他想起琉夜那天在營帳里討要越太后時說的話。 “我輸了,可你也不見得就是贏。道理?呵,你還是這么天真可愛。我落了把柄在你手里,我不得已只能認輸,可認輸并不等于服輸。你好好學一學吧,握在手里的權力才是最真實的東西,不要總是跟別人講道理。我告訴你,這世上只有贏的人才有資格講道理。” 是啊,他是琉夜,怎么會這么輕易認輸。 就算認了,也不會服輸。他是怎么坐上的皇帝寶座,沒人比他更清楚。 笑著笑著,皇帝嘴邊的血越吐越多,眼前陣陣發(fā)黑。 昏迷前,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年大和,十二歲的他和十二歲的琉夜。 “喂,我同你說,你不要總和你兩個哥哥走那么近?!毙×鹨共恍嫉卣f:“等以后皇帝老兒死了,他們第一個要害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說的,不信?好啊你,不信算了,我等著看……” * 這次突襲,攪得各方方寸大亂。 皇帝昏迷不醒,糧草物資緊缺,關門緊閉,外面的血傀儡時不時咆哮著扒門。 攻勢一波接一波,雙方僵持了沒多久,南越兵將便派來了刀輪戰(zhàn)車,輪子造得極高,站在車上的士兵全副武裝,鐵甲加身,傀儡上前時,他們便以長槍刺去,竟慢慢行到了青靄關門口。 哨兵來傳話,說是越帝要求立即開門。 “否則,便殺光剩余俘虜,還有不幸被抓的平民百姓。” 江淮眼睛都要泣血,撕心裂肺,徒勞而絕望地問:“她呢!六六呢?找到她沒有!找到?jīng)]有!” 士兵跪伏在地上,顫聲道:“郡主,郡主在門外,死生不知?!?/br> 葉魏紫被趙京瀾死死護在懷中,她滿臉淚水,臉漲得通紅,吼道:“什么叫做‘死生不知’!你給我說清楚!姓江的,你怎么不去救她,你快開門救她??!” 趙京瀾面露痛色,強行將她按下,他的手也在抖,卻一直哄她:“阿紫,你不要這樣,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什么不要這樣!六六在外面?。∷€在門外!”葉魏紫狠狠地咬在趙京瀾虎口上,掙脫他撲到江淮身前,揪著他的衣領,聲嘶力竭:“你去救她?。∧銈?,你們不是都要成婚了嗎!你去救救她,江淮我求你了,你救救六六!” 她哭得要背過氣去,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兇,不該說你不是,我錯了!我給你道歉!江淮我求求你了,你去救她,我求你了……” 葉姚黃面露不忍,他的嗓子也已哽咽,蹲下身去扶葉魏紫時,險些站不起來。 “哥,哥!你去救六六!你最喜歡她了,你肯定不忍心看她死的!哥你快去啊,你去救她!” 無論她怎么哭,怎么求,得到的全都是沉默。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這扇門開了,后果會是什么。 葉副將重重一嘆,示意趙京瀾將哭到脫力的葉魏紫帶走。 葉魏紫木木呆呆的,坐在地上失了靈魂一般,眼睛通紅死死盯著江淮,哆嗦著抬起手指著他,厲聲尖叫:“都是你!都是因為你!要不是因為你六六不會死!你是殺人兇手!都是你!全都是你害的!” 趙京瀾快步上前,將她打橫抱起,抱出營帳。 周遭又安靜下來。 營帳外,天色如血,火紅火紅,天邊紅云很美。 剛剛還陰沉的天,突然開了日頭,像是嘲諷。 江淮不止一次想,這會不會是幻覺,是幻覺吧。 可耳邊的兵荒馬亂,耳邊的風聲鶴唳,耳邊的山雨欲來,都在告訴他,這是真實。 葉家父子、趙嘯瀾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皇帝昏迷,他作為主帥,如今成了唯一的發(fā)號施令者。 江淮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齒。他的嘴唇突然顫抖,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兒空空蕩蕩,護心鏡在某次戰(zhàn)爭后就碎了,被他小心收了起來。 他抓不到任何東西。 片刻后,他的腿動了。 他突然不管不顧地沖向營帳門口。 葉副將沖過來,一把抱住他雙腿,撲通一聲跪下,膝蓋重重磕在滿是碎石的地上。 “小少爺,不能開啊!”他叫著這個從小到大叫了無數(shù)次的稱呼,淚流滿面。 “小少爺心系郡主,但是,但是這門開不得!” 江淮一腳踹上去,葉副將吃痛,但手下力道不松。 江淮說:“讓開!把門打開!” 葉副將牢牢抱住他,不住搖頭。 葉姚黃面露不忍,別過頭去,良久,靜靜跪下,和父親一同跪在他腳邊。 趙嘯瀾重重一嘆,背過了身。 江淮聲色凄厲:“我說把門打開!開門!” 葉副將說:“小少爺,門開了,上京怎么辦!皇上怎么辦!黎民百姓怎么辦!” 江淮倏地僵住。 “當啷”一聲,佩劍掉在地上。 一股難言的痛苦浮現(xiàn)在他面龐。 葉副將知曉他已明了,默默地松開手,葉姚黃起身扶起父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極為復雜,同情、憐憫、敬佩、悲慟……所有的情緒凝聚于一個眼神,沉逾千斤。 江淮抬起頭,看向營帳外城門方向。他緩緩彎下腰,撿起了自己的佩劍,但是手卻一直痙攣,根本握不住劍。他眼角全是紅血絲,手撐在桌案上,幾乎快穩(wěn)不住身子。 葉姚黃抬起頭看他,只一下,又轉了眼神。 他幾乎不忍心去看。 安靜的營帳里響起低低嗚咽,像頭受傷的小獸。 江淮死死扣住桌案,將嗚咽聲堵在了嗓子里。 他丟開劍,面向城門的方向,突然重重跪下。 咚、咚、咚—— 他對著城門方向,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痛苦讓他發(fā)出長長的嘶鳴,聲音啞到快聽不清—— “傳我令,全力守城,沒我命令,誰都不許開門?!?/br>